聽到了李善長的話,劉伯溫沉吟了,他給朱元璋的建議就有少樹敵這一條,如何才能少樹敵,自然是不冒頭,到了朱升那里,就是緩稱王,張希孟也有類似的建議。
他們可以說是一派意見,都主張悶聲發大財。
可是李善長似乎更有想法,他希望朱元璋能更上一層樓。
“李參議,如今局勢晦暗不明,上位雖然占據江表之地,但是環顧四境,皆是強敵,如果貿然稱王,只怕會招來四方圍攻,稱國公的話,和大元帥又似乎沒有多大的區別啊!”
李善長漸漸凝重起來。
“我并非多事,也不是貪圖什么從龍勸進之功。只是有句話,叫做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伯溫兄,你也是在官府做過官的,就拿當下來說,前些時候,和宣城的幾個商賈簽了采買文房四寶的約書,落款的名目,你說我該怎么寫?”
劉伯溫稍微一怔,“似乎該寫大元帥府?”
“那年份呢?”
“這個…用至正十五年!”
李善長點頭,“沒錯,卻是要怎么寫。可一旦這么寫了,豈不是成了元廷的大元帥府?伯溫兄,你說該怎么辦是好?”
劉伯溫一怔,還真是這么回事。
隨著地盤越來越大,事情越來越多,一道政令下去,就要面對幾百萬人,以什么名目號令這么多人,確實不是簡單的事情。
就像李善長舉的這個例子,雖然朱元璋沒有向元朝稱臣,但是寫了大元帥府,用了至正年號,那就是暗戳戳在說老朱是大元的臣子。
如果不用至正,用龍鳳年號,也是一樣的道理。
“張士誠尚且敢建周國,稱誠王,徐壽輝也稱皇帝,劉福通擁立小明王為帝…如果上位不能稱王稱帝,我們跟他們打交道的時候,都會吃虧的。伯溫兄博學多識,見解高妙,你看看該怎么辦?”
劉伯溫皺緊了眉頭,低調有低調的好處。可低調久了,也不免尷尬,你總想著扮豬吃老虎,萬一讓人家真給領豬圈里,貌似也情有可原。
“伯溫兄,我建議上位稱王,就算不稱王,稱國公也好,其實我想要的不過是前兩個字罷了。”
劉伯溫陷入了思忖,要說起來,李善長的想法也不能算錯。
朱元璋高升一步,對外名正言順,對內又能妥善安排文武官制,確定屬臣,大家伙地位明確,也有了斗志。
總之,好處和壞處都顯而易見。
“李參議,下官愚鈍,這種大事還真一時想不明白。”
李善長略一怔,隨即笑道:“好啊,我也就是這么一說,回頭你跟張經歷說一聲,等有空了,我們一起跟上位講,好歹商量出一個妥當的辦法來。”
劉伯溫點頭,而后匆匆離去。
李善長看著他的背影,微微一笑,張希孟果然才華在自己之上,也深受朱元璋信任,這都是他比不上的。
但是李善長也不是沒有半點優勢可言…隨著老朱勢力的擴大,手下的舊官僚越來越多。
進了金陵之后,楊憲,夏煜歸附了朱元璋,前面還有汪廣洋,隨后又添了范祖干、葉儀、許元等人。
如果再把劉伯溫推薦的宋濂、葉琛、章溢也算上,在朱元璋手下,已經形成了一股相當龐大的文官力量。
別看給那些武將相比,他們不顯山不露水,十足低調。
但是他們的想法都差不多,畢竟是在元廷混過的,也習慣了儒家思維。
相比之下,張希孟這邊,倒是沒什么優勢可言。
說不定有朝一日,老李能徹底壓過張希孟也不一樣。
“經歷,我以為李參議所講也的確是個問題,我們這邊有諸多政策,如果說不清楚,確實會有麻煩。再有如今加起來也有十幾個府,幾百萬人,確乎應該想辦法號令部下,只是不要惹來四方圍攻就好。”
張希孟一笑,“照這么說,就要先自稱國公了?伯溫先生以為哪個比較合適?”
劉伯溫苦笑,“上位身在江南,能用的無非是楚國公、越國公和吳國公…楚地主要在天完治下,越國在方國珍那邊,且太過偏僻,上位下一步最好就是自稱吳國公。以吳國名號,統御地方。”
張希孟沒有說什么,歷史上老朱的確在攻陷了金陵之后,不久就自稱吳國公…倒是老朱稱王比較晚,直到擊敗了陳友諒,奠定了南方大區王者地位之后,才稱吳王的。
但是這里面還有個問題。
“伯溫先生,就算主公稱吳國公,但是紀年要用哪個?”
劉伯溫無奈苦笑,“如果用至正,就是大元的吳國公,用龍鳳,就是韓宋的吳國公,事情還是那樣,沒有什么改變…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到辦法!”
劉伯溫沉吟了半晌,突然道:“經歷,你看這樣可以不,是否能暫時稱臣元廷?”
“什么?”張希孟勃然大怒,“伯溫先生,你在說什么?”
劉伯溫無奈道:“張經歷,我以為暫時稱臣元廷,積蓄實力,而后揮師北伐,也沒什么不妥,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是情理之中…”
“不!”
張希孟斷然攔住劉伯溫。
“伯溫先生,你可知朱家軍何以能走到今天?”
“這個…自然是上位英明,經歷睿智,諸將用命…”
“不!”張希孟長嘆一聲,“歸根到底,是因為我們有理想,有堅持。驅逐胡虜,恢復中華,是我們的主張,均分田畝,救濟斯民也是我們的主張。這是我朱家軍的底線,如果投降了元廷,日后還怎么號令天下,驅逐胡虜?”
劉伯溫再度語塞,竟無言以對。
其實后世有關朱元璋的誤解,不在少數…比如說朱元璋是小明王的臣子,后來小明王死了,自然而然就是老朱弒君,有些影視作品,還煞有介事演繹了一番。
可史書上明確記載,朱元璋沒有接受韓宋的官職,只是使用龍鳳年號,號令部下而已。
當然了,你說用了年號,就可以算作臣子,也勉強說得過去。
但是朱元璋和元廷之間,卻是清清白白的。
當然按照實錄說法,在至正二十二年冬十二月,元廷遣尚書張昶航海至慶元,授老朱江西行省平章政事。
這總是朱元璋接受元廷詔安的鐵證吧?
都接受了官職,還不是元廷的人?
果然,你朱元璋就是個首鼠兩端的小人,抗元主力是劉福通,朱元璋就是個跳出來摘桃子的偽君子!
什么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也是朱元璋的欺人之談…
先別忙,再看看實錄是怎么寫的,“冬十二月,元遣尚書張昶航海至慶元,授太祖江西行省平章政事,不受!”
瞧見沒有,這句話后面明明白白有兩個字,不受!
老朱根本沒接受元廷的封官。
至于朱元璋跟李察罕和王保保有書信往來,那是當時有傳言,說他們是漢人,卻甘心為元廷效力,老朱是打算策反他們。
再有其他的說法,無非就是爭天下的爾虞我詐罷了。
總體而言,老朱的抗元態度,是毋庸懷疑的。
驅逐胡虜,恢復中華也不是空話。
像這種稱臣元廷的話,朱元璋那里是萬萬通不過的,更何況還有張希孟在。
劉伯溫也是一時昏了頭,他連忙道:“是我一時糊涂了,如何能向元廷稱臣?不行的!無論如何也不行!那,那就用韓宋的年號?”
任憑劉伯溫如何聰明睿智,他也是陷在了二選一的困境,走不出來了。
張希孟突然一笑,“伯溫先生,你那個好友歐陽蘇,他是丹徒人吧!”
“對,沒錯!”
“你知道丹徒有什么名勝?”
劉伯溫立刻道:“要說丹徒的名勝,那可不少,芙蓉樓,北固山,對了,還有宗澤的墓…我為元臣,本是無臉去見他老人家的,只是在墓前路過,見損壞嚴重,心中感傷,雖有如此忠良,卻終不能保住大宋江山!”
劉伯溫低下了頭,神情落寞,他們這些人,似乎真的沒臉提宗澤、岳飛、文天祥這些人了…
“伯溫先生,你看若是主公去祭奠宗澤,宣布晉位吳國公,會是如何?”
“這,這是要做趙宋的吳國公?”
“錯!”張希孟又斷然道:“趙宋無德,對不起英烈先賢!主公為中華英雄,自然是承襲華夏道統,升任吳國公,自領一方!”
劉伯溫猛然吸了口冷氣,這句話可不簡單,等于一下子打開了格局。
朱元璋的難題在于不稱王,不稱帝,跟其他勢力打交道就吃虧,就沒法名正言順,治理麾下疆域。
可稱王稱帝,又違背了緩稱王的基本戰略。
進退維谷,這才逼得劉伯溫想出了先向元廷稱臣的餿主意。
可是張希孟跳出了這個圈子,既然提出了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口號。
那前往鎮江,祭祀宗澤,重申大義,晉位吳國公,貌似不但順理成章,還更加名正言順!
明明都沒路了,張希孟愣是走出了新路。
格局,什么叫格局啊!
劉伯溫對張希孟瞬間涌起了一股強烈的敬意。
這個年輕人,確實是高!
又過了兩天,張希孟和李善長碰在了一起,老李自以為張希孟已經沒得選擇,可是聊了兩句之后,當聽到張希孟的方案,李善長頓時又瞠目結舌,進而無言以對。兩個人去見朱元璋,從頭到尾,都是聽張希孟闡發理由,講述種種好處。
老朱聽得眉飛色舞,喜笑顏開。
“咱就知道,張先生足智多謀…那從今往后,咱們用華夏紀年嘍?”
張希孟道:“暫時或許還不行…不過可以用華夏吳國紀年,主公自稱吳國公就是了。”
“華夏吳國!”
老朱仰天大笑:“好啊!真好!咱記得他劉福通打出的旗號是重開大宋之天,對吧?咱們這是驅逐胡虜,恢復中華!孰高孰低,孰優孰劣?李先生,你也說說啊!”
李善長能說什么?
“上位英明,經歷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