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頭落到了牢里,他的處境不算差,住的是最好的單間,干凈又衛生,每頓飯酒肉不斷,弄得他都胖了一圈。
按理說像他這種要犯,應該立刻被送去大都,然后刑部審訊,弄到菜市口,直接千刀萬剮,切成三千六百片。
可事實上元廷一直沒有下令,他就一直待著。
這也就罷了,從第五天開始,不斷有人進入大牢,前來探望,這些人都帶著食物或者衣物,藥品,有的只是遠遠看看吳大頭,有的則是問了兩句話,就匆匆離去。不過他們都會給獄卒一點好處,囑咐他們善待豪杰。
就這樣,因為吳大頭的存在,獄卒都發了小財。
如果覺得這很離譜的話,接下來的事就更嚇人了。
邯鄲的名人越來越多,竟然有一位致仕在家的元朝前知府,跑來責問吳大頭,為什么喪心病狂,委身從賊?
吳大頭坦然一笑,“什么是賊?我且不說什么成王敗寇的混賬話,單說一點,蒙古人竊據中原,是不是真?文丞相的正氣歌,誰能裝作看不見?便是再過一千年,史冊定論,也是一清二楚。我一個蒙古人都看得明白,你們這些漢人竟然死撐著不愿意相信,說到底,你們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此老被吳大頭說得老臉通紅,竟然無言以對,只能匆匆離去,一直到了外面,這才掏出一錠銀子,給了牢頭。
“此,此人雖然狂妄,卻也是個猛士,不要委屈了他!”
說完,老頭落荒而逃。
這下子吳大頭的名氣更大了,邯鄲的百姓已經不滿足一個人前來,有幾個年輕的學子,主動來拜見他,向他請教學問。
“紅賊狂妄,他們殘害士紳,搶奪田畝,悖逆朝廷,你替紅賊死去,實在是不值!”
吳大頭大笑道:“我想問你,士紳的田畝又是怎么來的?”
學子輕笑,“你的意思我懂,無非是說士紳欺壓百姓,巧取豪奪,可據我所知,好些地主都是樂善好施,辛苦經營,他們享福,乃是祖輩積德,窮人是自己不上進,活該受窮一輩子,同情他們,那是婦人之仁!”
吳大頭笑了,如果說曾經的他也想不明白,可是自從到處演戲,跟不同的人聊天,又跟張希孟請教了一些事情,他現在是信心滿滿,這點難題根本難不住他。
“這位小公子,你和旁邊這位,假使你們倆都有相同的田畝,你勤奮經營,辛苦勞作,他吃喝嫖賭,不干好事。若干年后,你留給兒子三百畝田,他只留給后人五十畝…你的兒子又是好樣的,靠著這三百畝,發揚光大,把家業經營到了五百畝。他的兒子沒有出息,連最后五十畝也都給賣了。轉眼到了第三代人,你們的孫輩都是一樣聰明機靈,善于讀書,結果你們家有充沛的積累,可以送孩子進京趕考,改換門庭。可他們家還欠著錢,沒有辦法求學,只能回頭給你的孫子當佃農,辛苦為生。”
“三代的光景,兩個家族,處境迥異,你覺得該不該抱怨?”
提問的年輕書生眉頭緊皺,“這有什么好抱怨的,我積德行善,我們家做好事,有德行,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說完之后,旁邊的同伴卻是皺著眉頭,覺得不妥當了,“也不能這么說,第一代人胡亂折騰,敗光了家業,無話可說。可是到了孫輩,明明都是一樣聰明,卻天差地別,著實算不得公平!”
“那也是前人不積德,活該子孫受累,怪不得別人!”
吳大頭的一個問題,讓這倆年輕人自己爭執了起來,吳大頭忍不住大笑,年輕的書生有些生氣,“你,你故意為難人!”
吳大頭搖頭,“我沒想為難你們,我只說你是靠著辛苦經營,才積攢了偌大的家業。可你想想,有多少人的祖上,是靠著正兒八經的經營,攢下的家業?元軍踐踏中原,奪了漢人天下。有多少人給元廷充當打手,侵吞田畝?又有多少當官的人,仗勢欺人,巧取豪奪?即便是靠著辛苦積累,君子之澤,不及五代,更何況財富傳承?豈能世世代代,長盛不衰?更不要說那些巧取豪奪,本就不合天理的不義之財!”
年輕的書生被氣得臉色不停變幻,終究只是冷哼道:“這天下還是大元朝的,你們長不了!”
他敗退了,可是同來的幾個書生卻對吳大頭刮目相看。
“先生談吐不凡,見識高明,所言之事,發人深省,真是讓人佩服啊!”
吳大頭滿不在乎道:“沒什么了不起的,你們比我會讀書,比我懂得多,說白了,無非把這顆心放在哪里罷了…你們讀書明理,最好替老百姓多想想,不為別的,大元朝不把老百姓當回事,已經到了亡國邊緣,這教訓還不慘痛嗎?”
幾個讀書人用力點頭,沖著吳大頭深深一躬,才躬身下去。這段有關均田的辯論傳了出來,吳大頭的名氣坐了竄天猴,直接上去了,百姓們都在議論,就因為先輩拿到了田畝,后人就可以坐享其成,這合理嗎?
甚至邯鄲的花魁都來獄中求見,想要侍奉英雄。
吳大頭也是哭笑不得,沒想到,咱還有這個福氣…他跟花魁娘子仔細講,在天下第一等的富貴風流的揚州,上位已經下令,封禁了所有青樓,嚴懲了買賣婦人的罪魁禍首。釋放被拐賣女子回鄉。
那些在青樓里面,無家可歸的,也教導她們本事,讓她們想辦法自食其力。
“歷來青樓都是富貴人物的得意場,是窮人的傷心地。今天的花魁娘子,要不了一年半載,就不免容貌衰減,不復當初。你今天來看我,也不過是為了抬升名氣。可我若是答應了,便是害你,糟蹋你。我也知道,想跳出火海不容易,只能告訴你一件事,這天底下,已經有了一處,禁絕青樓,干干凈凈,清清白白。我琢磨著,往后這樣的地方還會更多,直到整個中原,都再也沒有買賣女人,糟蹋女人的地獄!”
花魁默默聽著,到了最后,竟然瞪大眼睛,傻傻怔怔…真的有地方沒了青樓嗎?還能禁絕煙花之地?
“若是有這么一處,哪怕能住上一天,死了也得好處啊!”
花魁娘子萬般向往,她突然道:“吳先生,小女子把您看低了,小女子斗膽懇請先生,賞小女子幾個字吧!好讓小女子銘刻肺腑,旦夕不忘!”
吳大頭怔了怔,他是會寫字,但水平絕對不怎么樣,可人家要了,也不好不給。
想了想,吳大頭從女子手里接過筆,竟然不知道寫什么,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想起張希孟在分田的時候,提出的一句話。
吳大頭思忖良久,終于落筆:男女皆一樣。
花魁娘子一見這五個歪歪扭扭的字,忍不住笑了,但又念了一遍,竟然心有所感…當初家里就是為了度過荒年,把自己給賣了。
若是能把男女一視同仁,或許就不會有無情拋棄。也只有敢于消滅青樓的地方,才有有這樣的見識,吳先生來的地方,就是地上天堂!
“吳先生,小女子信了!”
她慌忙收起這五個字,轉頭出了大牢。這位花魁娘子沒有回去,她心里有一盆火,無論如何,都要做點什么。
她循著記憶,一一去見那些有權有勢的恩客,或是豪商,或是士林才子,只要有頭有臉,能夠說得上話,幫得上忙,她都不放過。
也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以身相許一類的惡俗橋段,這么干吳先生也會鄙視自己的。
她只是一遍遍訴說著,吳先生這般的神仙人物,無論如何,也不該死的。
見死不救,會良心不安,會禍及子孫,無論如何,想想辦法吧!
燕趙之地,自古不缺豪杰。
一位英雄落難,急需另一個英雄挺身而出。
誰能站出來?
伴隨著越來越多人投入其中,解救吳大頭,竟然成了邯鄲百姓的集體行動。
如果不能救出吳爺,邯鄲都會蒙羞的。
吳大頭也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他竟然會有偌大的名氣,有這么多人,記掛著他的生死,著實受寵若驚。
其實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吳大頭的經歷的確算是傳奇。
他一個蒙古人,投身義軍,這一次又在大都,狠狠耍了元廷,重重抽了皇帝佬兒的臉蛋子,把他們的無能愚蠢,全都展現得淋漓盡致。
能夠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把脫脫的兒子救走,等于一巴掌,狠狠扇在了皇帝佬兒的臉蛋子上,還順便啐了一口濃痰。
大家伙看著夠爽,夠舒坦!
多年壓抑在心頭的怒氣有了宣泄的渠道。
再有,吳大頭代表的朱家軍,力推耕者有其田,真心實意替窮苦百姓做事…盡管百姓未必完全清楚怎么回事,但百姓也把朱家軍視作希望。
他們不想那一線希望消失,也就不愿意讓吳大頭落入韃子手里。
該怎么辦?
元廷馬上就要派人,吳大頭就要被帶走了。
不能坐視不理,趕快行動吧!
終于,有人來到了大牢,他提著一包金子,送到了牢頭面前。
“麻煩買個面子吧,讓我進去一刻鐘。”
牢頭半點不意外,全城都沸騰了,要是沒人站出來,反而奇怪!他看了看此人,只見他身形矯健,背后還有一口開山刀,便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一刻鐘就夠了?還是放火吧!”
“放火?”
“對!把大牢給點了,把所有人都放出來!”
“那,那動靜太大了吧?”
牢頭冷笑,“就要動靜大,才能把人救走!你放心吧,我放火之后,也會走的…這包金子就放在這里,誰逃出去,就拿一塊當盤纏!”
好家伙,要把所有犯人都給放了,這能行嗎?
刀客將信將疑,牢頭扯著他進去,到了吳大頭的牢房,直接把鎖劈開了。
“吳爺,你說自己要是死了,會有千百人給你送葬…如今俺救了你,也會有人記得俺的,咱們后會有期吧!”
吳大頭眉頭緊皺,“我,我走了,你們怎么辦?”
牢頭哈哈大笑,“還能怎么辦,分頭跑唄!要是老天保佑,我也會去滁州的,只求到時候吳爺收留!”
說著,他就催促著刀客帶吳大頭趕快走…隨即他把獄卒都叫來,大家一起打開了牢門,放出了所有犯人,轉身逃跑。
他們剛逃出來,竟然發覺倉庫那邊也起火了,管庫的小吏也放起火來。
這是怎么回事?
也太湊巧了吧?
這還不打緊,扭頭一看,就連縣衙門都起火了!
瘋了,真的瘋了!
為了救一個人,至于弄成這樣嗎?
牢頭撒腿就跑,趕快溜吧,這事還不知道怎么收場呢!
足足兩天之后,元廷的刑部官員才姍姍來遲,結果整個邯鄲城,從知縣往下算,所有官吏,全都沒了蹤影。
想找一個明白的人問問,都找不到對象,一個天字一號的要犯,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這位刑部來的官員面對此情此景,他還有那么一絲絲慶幸,總算沒有落到我的手里,不然到時候這條老命就保不住了…干脆就跟陛下說,邯鄲發生了瘟疫,死人不計其數,想來紅賊已經遭了天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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