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庫里的風依舊在慢慢的刮著,輕微的刮著。
油燈里的火光微微搖曳著。
將他的瘦削身影投射在那一排排的書架之上,然后慢慢搖晃。
有些虛無縹緲。
白發微微震蕩。
衣衫依舊在獵獵舞動。
他平靜的站在那里。
感受著這卷庫的一切,這里的風,這里的安靜,這里的光,還有那空氣之中彌漫著的淡淡的朽木的味道,書卷的味道,以及塵封的墨水的味道。
李尋靠在搖椅上,笑瞇瞇的看著他。
眼睛里的贊許越發的濃郁。
先天胎息。
是真正的高境界。
非極高的天賦,極高的悟性,極高的機緣,不可入。
天下修武者,能入先天高手者,不足萬之一二。
而這萬之一二的先天高手里面,大部分都是將會停留在先天初期,永遠無法跨入胎息。
真正入胎息的,能有百分之一,已經都是高估了。
而像陸行舟這般。
在這個年紀,便是入了胎息的。
整個大魏朝更是絕無僅有。
不只是整個大魏朝,哪怕是整個江湖千百年的歷史里面,也是沒有的。
當然。
陸行舟入胎息,也是因為受到了李尋的指點。
但,卻依舊證明他之天賦妖孽。
前途無量。
“入胎息,靈肉分離,天地合意,辟谷三年而不死。”
“以后,這天底下,除了那些真正隱居于世的高手,老妖怪,怕是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你了。”
眼看著陸行舟的意識從那種白茫茫的空間里面退了出來,睜開了眼睛,李尋笑著說道。
“天下一流高手,又增加一個。”
“可喜可賀。”
“多謝前輩。”
陸行舟將周身的氣息平復,眼睛里也已經是一片清明澄澈,他拱手彎腰,道,
“若非前輩指點,晚輩不知道還要在這個階段停留多久,怕是入魔都有可能。”
陸行舟說的是真心話。
確實如此。
若非李尋指點,他真的可能會這么沉淪下去,然后失去目標。
入魔。
他也有可能繼續把報仇雪恥當最目標,然后一路執著,直到死去。
但無論哪一種結果。
都肯定是可怕的。
他必然也是不想做那種渾渾噩噩的魔頭。
他要做一個真正的人。
“恭喜啊。”
“能入先天胎息。”
就在陸行舟和李尋交談的時候,這卷庫的外面,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李尋似乎早就有所預料。
他笑了笑,然后輕輕揮手,這卷庫的大門吱呀一聲,就打開了。
從外面走進來了一個人。
是陳暮陳公公。
皇宮大內,有人突破胎息境界,雖然看起來風平浪靜,但真正的波動,是那種天地波動。
不可能瞞過這些人的。
大內已經知曉。
陳暮也已經知曉。
“陳公公…”
陸行舟看著陳暮,眉頭皺了一下,瞳孔里有幾分警惕。
老皇帝之所以用自己,是因為自己壽元將近。
和老皇帝先后歸天。
那么,不會給后面繼任的新君造成影響。
但如今自己入胎息境界暴露。
“哈哈…”
心中的想法恍惚閃過,陸行舟突然是笑了起來。
此時此刻的他。
怎么還會在意這些?
入了胎息。
念頭通達。
他怎么還會在意這區區的東廠?
在意這東廠督主的位置?
天下之大,他何處去不得?
如果還想報仇的話,他只需要一人之力,便殺的徐盛容。
也毀的徐盛容。
更滅的整個國公府的力量。
一絲不留。
還需要在意皇帝的看法嗎?
還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嗎?
不需要了。
他臉上的警惕消散,變成了一種安穩和淡然。
是那種真正看透了一切的淡然。
也凌駕于一切之上的淡然。
“杜公公。”
陳暮將陸行舟眼中的變化看在了眼里,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扭頭看向了躺在搖椅上的李尋,然后跪在了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道,
“晚輩一直覺的您還沒死,沒想到一直留在這里。”
“這些年,委屈您了。”
杜先隆。
這位李尋,是當年的東廠督主,真正的大魏朝光輝無限的第一大太監。
杜先隆。
當年他坐化之時。
陳暮就感覺到有一些奇怪,但他卻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奇怪。
這些年,也曾嘗試著尋找過蛛絲馬跡。
但最終卻沒有找到。
現在,陳暮知道了。
杜先隆是沒有死。
但是他的肉身死了。
他的靈魂不知道用了什么方式,轉移到了這個卷庫的老太監身上。
所以,也可以說。
杜先隆還活著。
“杜先隆?!”
陸行舟聽到這三個字,也是詫異的扭過了頭,看著李尋。
他雖然一直也覺的李尋不同尋常。
但從沒想過。
這個人便是當年威震大魏朝的杜先隆。
杜公公。
“原本咱家也是死了的。”
杜先隆被李尋認出,倒是也并沒有在意,他只是輕描淡寫,笑道,
“但也不知道為何,再次醒來,便落在了這個叫李尋的老太監身上。”
“后來,便在這里享了這些年的輕閑。”
李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
此時此刻的李尋。
身子依舊是有些佝僂,皺紋依舊明顯。
看起來和往日那個即將油盡燈枯的老太監,沒有什么區別。
但是,他身上的氣勢,卻不一般了。
傲然于此。
天地唯一。
他當世無雙。
“杜公公…”
見對方承認了身份,陳暮這臉龐上也是浮現出了一絲激動,他想要說話。
他想說,陛下思念這位義兄的很。
他想說,天下將亂,大廈顯傾倒之危。
他想說,東廠,或許需要杜先隆重新指掌。
他張開了口,但話沒有來得及說出來,便是被李尋打斷了。
“咱家有咱家的事情要做。”
“留不得這里啦。”
說話間,李尋手掌輕輕一揮,就有一股淡淡的勁氣,將跪在地上的陳暮給攙扶了起來。
窗前的油燈,微微閃爍著。
火光將三人的影子投射在這墻壁上,左右晃動。
“大魏朝氣運已破。”
“最大的缺口,便在關隴。”
“咱家要過去一趟,將這缺口暫且堵住,以保證大魏朝還能夠再撐個兩三年。”
李尋看著西北方向。
那里的夜空里,有著一道流星正從天際滑落。
“少則兩年,多則三年。”
“天下大亂自將關隴而起,生靈涂炭,遍地瘡痍。”
“你好自為之。”
李尋走過了陸行舟的身邊,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走過陳暮的身邊,也拍了拍后者的肩膀,
“當年你欠咱家一個人情,今日便還了。”
“替這陸行舟保守秘密,讓陛下再信任他兩年。”
說完,他也不管陸行舟說什么,也不管陳暮是否同意,便灑脫的走出了這卷庫。
一陣無形的風好像從這天地之間刮過,那道身影就化作了一道光影,朝著這夜空蒼穹之上飛掠而去,眨眼間的功夫,好似流星般,消失在了這一片天地里面。
而在這屋子里。
卷庫里。
靠在那油燈之下,藤椅之上的李尋,還在。
只不過變成了一具完全沒有了氣息的尸體。
逐漸冰涼。
“先天大圓滿。”
“神魂如形。”
“杜公公竟然已經入了先天大圓滿。”
陳暮扭頭看著那一道光影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躺在藤椅里死去的李尋,面露震驚。
胎息之后,為圓滿。
圓滿之后,為大圓滿。
杜先隆的境界,已經達到了這先天的巔峰了。
或許,以杜先隆的天賦,再修煉些年,便能真正入武林神話吧?
不過是不可能了。
他方才之言,便是遺言。
此去西北關隴,怕是要魂斷草原。
“陸行舟。”
“此事,咱家會依杜公公所言,替你保密,你依舊是壽元將近的東廠督主。”
“陛下依舊會信你。”
陳暮看向了陸行舟,微微拱手。
如今的陸行舟,入了胎息境界,已經站在陳暮的頭頂了。
他該拱手行晚輩之禮。
“但是。”
“何去何從,還當你自己選擇。”
陳暮抬起頭,又是深沉的看了陸行舟一眼,然后轉身,走出了卷庫。
“李尋李公公病故。”
“派人安葬了。”
“再找個人,接替李尋李公公的職位,管理這卷庫。”
陸行舟聽到陳暮在外面吩咐。
他看著李尋的尸體,遲疑了稍許,然后也走了出去。
西北關隴。
天地一片黑暗。
因為入秋的緣故,這原本是一片遼闊無際的茫茫綠色草原,現在變成了枯黃。
風沙比以往更加的急促。
那風暴在天地之間呼嘯而過,發出了呼呼的號叫聲,好像是大地之間有野獸在咆哮。
天空上繁星不多。
因為這里是陰云天氣。
只有零星的星光在這天上閃爍著,也是暗淡無光。
一輪銀月,同樣被烏云遮掩了一大半。
整個草原也因此變的黯淡無光。
咩咩咩!
咩咩咩!
在這一片荒蕪之中,隱約有著羊群的叫聲從遠處傳來。
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那里有著一座孤零零的帳篷。
帳篷非常的巨大。
方圓十丈左右。
就那么孤零零的屹立在這天地之間。
周圍也什么都沒有。
只有一片干枯的草原。
帳篷的頂部,高也有四五丈,上面矗立著一個巨大的旗幟。
旗子的大面積都是黑色的,但是中間則是用金色的線繡著一頭蒼鷹。
蒼鷹兇悍。
隨著旗子的獵獵舞動,這蒼鷹也好像在蒼穹翱翔。
這是草原上的長生天。
也是草原上的圖騰。
而這座帳篷,如此巨大的帳篷,便是草原上最神圣的存在。
是比王庭金帳還要更尊貴的存在。
長生帳。
這里面住著的,都是草原上的祭祀。
他們總共有十人。
多少年過去,從來沒有改變過。
少一人,則補一人。
數量始終保持在十的數目之上。
其中一人為大祭祀。
九人為小祭祀。
大祭祀主持一切,小祭祀則負責保護大祭祀的安全。
他們只要進入這長生帳以后,就再也不會離開半步,一生光陰都將奉獻給這長生天。
而同樣的。
他們也會得到長生天所贈予的力量。
一種玄妙的的力量。
正是這種力量。
幫助草原上的人們躲過了好幾次滅亡的危機,也幫著草原上的部落不斷壯大。
更維持了王庭金帳數百年的尊貴地位。
幽暗漆黑的天地之間,刮起了一陣狂風。
風吹過之處,大地之上的那些枯草劇烈的搖晃,有些草葉被吹斷,飛上了半空。
有些地方的黃土被吹起來。
飛上了半空。
天地之間更加的陰沉黯淡了一些。
隨著這些黯淡出現的。
是一道流星般的光。
那道光從大魏朝的方向爆射而來,從長安的方向爆射而來。
眨眼之間。
便是已經來到了這座長生帳的當空之上。
他是一道虛影。
白發,黑衫。
九爪紫金蟒龍袍。
迎風飛舞。
正是那大魏朝的上一任督主。
杜先隆。
他千里而來,拜訪草原長生帳。
“尊駕遠道而來,有何貴干?”
長生帳里的那些人,自然也是感受到了這位的出現。
一個沙啞的聲音,帶著古老,滄桑,甚至一些兇戾的意味。
從這大帳里滾滾涌動而出。
隨后,大帳的門徐徐打開。
九道穿著灰色獸皮衣服的身影,陸續從里面走了出來。
他們均是雙手五指交叉,合于胸前。
頭發花白。
面容上皺紋密布。
雖然蒼老,但眸子里卻也都是精光四溢。
宛若撕裂夜空的星辰。
“為家鄉而來。”
“杜某不愿故土蒙塵,繁華凋零。”
“不愿家人灑血,后輩無依。”
“故,來領教。”
“長生天。”
杜先隆的話音落下,這一道原本黯淡的虛影之上,開始浮現出了絲絲縷縷的光。
這些光像是一道道的絲線。
慢慢的從杜先隆的身體之內凝聚而出,然后逸散出來。
隨著它們的逸散。
杜先隆的那道虛影慢慢變的虛幻。
甚至逐漸的透明。
稍許間,這道虛影已經是徹底的消散。
只留下了那一道道,或許可以說是千萬道的絲線,它們帶著光明,帶著炙熱,帶著摧殘,然后隨著風,朝著那遮天蔽日的大帳呼嘯而去。
“恭請長生天!”
大帳之內,那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再度傳來。
充滿了凝重。
也充滿了低沉。
還有一絲憤怒。
大帳周圍刮起了風暴。
那九位小祭祀分別是盤膝坐下,然后將交叉著的雙手舉起來,放在了頭頂。
嘩啦啦!
嘩啦啦!
無形的力量匯聚,大帳上方的那道旗幟,劇烈的舞動了起來。
突然一聲尖嘯。
旗幟上金色的那些線條閃爍起了光,然后,一道兇鷹的巨大虛影,也是從這旗幟之上呼嘯而出,這鷹有十丈寬大。
雙翼遮天蔽日。
那一雙眸子血紅。
里面甚至有著一種人性化的兇殘。
它盯著那無數道絲線,然后,尖嘯一聲,呼嘯而去。
眨眼間。
兇鷹和這無數的透明絲線碰撞在了一起,絲線飛舞著,盡數的朝著兇鷹的身體之上纏繞而去,而兇鷹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它尖叫著,揮舞著翅膀,扭動著利爪,將這些絲線粉碎。
這種交手,也只是短暫的功夫而已。
砰的一聲炸響。
那無數的絲線被洶涌身上的金光給徹底震散了。
然后化作了零星點點的光點。
這些光點從天上墜落下來,慢慢的變的黯淡。
最終盡數消失。
噗!噗!噗!
那些盤膝坐在大帳四周的祭祀們,則是一個個面色發白,口吐鮮血。
兇鷹慘叫著,倒飛回了大帳的旗幟之上。
嗤啦!
那黑色旗幟也是微微一顫,上面出現了一道手指般長的裂口。
裂口的位置,正是兇鷹之翼的位置。
“啊…杜先隆…你可惡啊…”
“你大魏朝萬民是萬民。”
“我草原子民就不是子民嗎?!”
“你耽誤我三年!”
“我子民死傷萬千!”
“我發誓!”
“待鷹翼重開,定讓你中原十倍百倍的償還!”
“啊…噗!”
長生帳里。
有人口吐殷紅。
長安城里。
有帝王于臥榻上驚醒,瞳中浮淚。
“義兄啊,義兄啊,為何,又夢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