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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循證

  “我想要的,是用理性的、可量化的、有標準的、有據可循的方法,來優化醫學。

  令醫術,從經驗走向理性。

  也就是循證。”

  李昂說道:“傳統的辯證論治,以個人經驗為主,所以才會出現庸醫橫行、良醫難以驅逐庸醫、行業難以自凈等等亂象。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一些有效療法,

  因為不被公眾了解,而被束之高閣。

  一些無效,甚至有害的療法,比如割股飼親等,

  則廣泛傳播,長期使用,

  影響惡劣長遠。。

  而循證醫學,有所不同。

  循,遵循。證,證據。

  以瘧疾為例。都說瘧疾是外邪所致。那么什么是外邪?

  風、寒、暑、濕、燥、火中的哪一種?

  把人丟進大風天里,會得瘧疾嗎?

  把人在暑天晾曬,會得瘧疾嗎?

  把人脫光衣服丟在冰面上,會得瘧疾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李昂搖了搖頭,“邱儆醫師,應該在太醫署提起過,當時長安防瘧的經過。

  他們沒有一開始就采用我的意見建議,

  而是按我的辦法,去找了許多證據。

  比如挨家挨戶去問,發現住在地勢低洼、蚊蟲密集地區的百姓,患瘧疾的整體概率,是要比住在高地的百姓要高。

  家里掛蚊帳的百姓,患瘧疾概率更低;

  這樣的證據,找到了一條又一條,

  隨后,

  又是清理死水,封閉水渠,

  在水渠中養魚,

  主動消滅孑孓,家家戶戶懸掛蚊帳...

  一番針對性舉措實施后,長安那年的瘧疾發生率,果然大幅下降。

  因此,才能說,瘧疾與蚊子叮咬有關。

  蚊子叮咬,才是導致瘧疾的罪魁禍首,而不是風寒暑燥等因素。

  而現在,有了顯微鏡與念絲探測法,我們又能更進一步,找到更多證據。

  比如將瘧疾病因,進一步鎖定到蚊子體內的瘧原蟲。

  一層一層,不斷找尋證據、將所有證據根據強弱可靠程度分門別類劃分,

  像是做算學題目一樣,縮小最終答案的范圍。

  這就是循證。

  誰能夠說,這種缺少了八綱辨證的方法,就不夠理性,不符合醫理?”

  邱楓眉頭緊皺,隱隱覺得有哪里不對,卻不知該從何處反駁。

  李昂見狀微微一笑,并不擔心邱楓不理解。循證醫學的魅力就在于理性,她也是學宮弟子。

  “并且,循證醫學,還能夠進行證偽、自清。”

  李昂補充道:“如果有人懷疑瘧疾不是因為蚊子引起的,他大可以進行合理實驗,

  比如將人和一群被拔去了口器的蚊子放在一起,觀察被試者有無反應。

  給人聽蚊蟲飛舞的聲音,但不被蚊蟲叮咬。

  或者為了檢驗青蒿琥酯的藥效,

  給三組身體狀況大致相近的人,服用三種藥,

  青蒿琥酯、酒石酸銻鉀,以及作為安慰劑的生理鹽水,

  無論給藥的醫師,還是患者都不知道病患服用的是什么藥物,

  最后長期觀察患者的生存率、生活質量等等,

  以此得出青蒿琥酯,究竟是有用,還是無效。

  諸如此類,經過長久的、大量的驗證,就能得到一套完整的數據證據。

  醫師便可以根據過往醫案,結合自身經驗,患者具體情況,使用理論上最有效的治療方法。

  一些都有據可依,可以被重復、泛用、檢驗。

  我有自信,以解剖學、病理學等為基礎的循證之醫學,其效果不亞于以辨證論治為原則的醫學。”

  李昂將手按在那本物理診斷學上,認真說道。

  邱楓眉頭深深皺起:“哪怕與現存醫理相違背?”

  “何為醫理?能治好患者,令病患回到健康狀態,就是醫理。”

  李昂道:“醫師加百毒,熏灌無停機。

  谷骨</span灸師施艾炷,酷若獵火圍。

  如果拿著艾草火燭,裝神弄鬼,可以百分之百,或者至少大概率,治好瘧疾痛苦,

  那么我心底再疑惑,也會認為這其中有什么我尚不理解的地方,嘗試去分析、理解,直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

  而不是像以前遇到瘧疾一樣,說了一大堆,仍鎖定不了病因,解釋不清經過。”

  邱楓終于明白李昂的目的,深吸了一口氣,無比震驚道:“日升,你要重造醫學?”

  “應該說,推動。”

  李昂糾正道:“循證,是更理性的辯證。

  它建立在一套可量化的標準之下,是理學與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

  若沒有顯微鏡,沒有數據統計學,沒有對理性的普遍認可,循證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出現。

  就像一個人,難道可以說十八歲的他,和八歲的他就不是一個人了嗎?”

  “你這是在詭辯。”

  同為理學弟子,邱楓立刻反應過來,“將這套教材下發下去,幾十年后,太醫署中還會有醫學生懂得八綱辨證么?”

  “幾十年的功夫,應該能讓世人看清一件事物的大致全貌了。”

  李昂微笑道:“還記得我們在病坊的實踐么?大量積累病例,將病患的身份信息、病情經過、用藥過程等,

  全登記在紙質文檔上,有據可循。

  我們完全可以用實踐進行檢驗。

  在長期的實踐中,積累數據,檢驗兩套方法的效率與實用性,對比兩套方法的優缺點。

  醫學生們,愿意學原來教材的就去學,愿意學循證的就學循證。

  真理越辯越明,越實踐越明。

  而我也有足夠的耐心與時間,看到結果的出現。

  最終對醫學去蕪存菁,激濁揚清。”

  “幾十年時間來做一場實驗...”

  邱楓震撼于李昂的野心與宏偉計劃,

  各地病坊的擴建,可以說為實踐與數據采集,奠定了基礎,

  七八百個州郡,四萬萬人口,都是李昂計劃中的一部分。

  難道他在當年拿出大蒜素的時候,就想好了有這么一天么?

  她再次凝視了一眼身前這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緩緩道:“日升,你有沒有想過,以你現在的名望、地位,已經在太醫署中說一不二。

  幾十年后,又有誰能與你抗衡?”

  “你啊。”

  李昂微笑道:“是你和我一起發明了念絲手術,也是你和我一起見證了蘇州水毒的始末。

  你我今日的爭辯,都是想著怎么樣才能更好地治病救人。門戶之見,只占其中一小部分。

  我相信你的醫術、醫德,相信你對理性、真理的認可。

  這世界是你的,是我的,

  但終究,還是未來人們、我們子孫后代們的。”

  邱楓臉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結結巴巴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些什么啊,什么子孫后代的。”

  “呃我的意思是全人類的子孫后代,不是指你我...”

  李昂在話音剛落的瞬間,也意識到了話語失當,表情微僵,連忙擺手找補道:“抱歉,一時沒轉過彎來,我的我的。”

  “哼。”

  見他這樣,邱楓反而更加羞惱,抱起桌上的物理診斷學,微板著臉道:“我先回去了,你這本書我還沒能讀完。

  過段時間太醫署擴招,你一定要出現。

  想推動什么循證醫學,自己不到場可不行。”

  “一定。”

  李昂松了口氣,瞥了眼邱楓的微紅臉龐,“我送送你?”

  “嗯。”

  兩人在柴柴疑惑好奇的目光中,推開書房門,沉悶地穿過庭院。

  李昂站在門邊,尋思著該說什么話作為道別。邱楓也抱著書本,放慢腳步。

  “明天學宮見...”

  話音未落,院門便被重重敲響,門外傳來帶焦急的、有些許突厥口音的長安官話。

  “是李小郎君嗎?我是阿史徳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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