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傳送的初始位置,就在周圍附近,很快與楚浩漫遇見,了解了事情真相。
但是作為異變中心的棲水坳,許進不許出,哪怕有正魂香也沒辦法離開。
唯一的離開方法,就是引發異變。
也就是主動激發青銅器甗中的怨念,讓棲水坳的幻境破滅。”
王黎年說道:“青銅器甗中不止有卓露的怨恨,還有商代數百年來不知道多少死者的怨恨。
其累積的怨念,已經達到了水滿則溢的界限,否則也不會在近期侵入到現世,將楚浩漫拖拽進來。
如果讓廖凱風等人了解到,他們被永遠困在了這里,
他們很有可能會主動破壞青銅器,釋放其中無數怨念,趁著幻境消散而從而離開。”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太原郡的安全,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
以廖凱風、閻言的資料來看,他們有一定概率做出利于自己的選擇。
如果這些人達成一致,聯起手來,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夠壓制住。
為了防止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我這才隱藏身份,趁著所有人還沒匯合,暗中襲擊,分而擊破。”
“一定概率?”
余永表情陰沉不定,說道:“只是出于一定概率,你就不顧江湖道義,親手殺了你們太原王氏自己雇傭來的人。
甚至連選擇的機會都沒給他們。
如果不是我運氣比較好,你恐怕連我都殺了吧。”
王黎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平和說道:“楚浩漫說服我,相信鹿籬書院的嵇星望與關安雁。但他沒辦法保證其他人的品性。
你們不是太原郡人,就算整個太原郡被毀,也不會為此太過傷感——我不會把親人、家族、百姓的安危,賭在鄉野修士的仁義道德與家國情懷上。”
“哪怕代價是你自己也要永遠被困在這里?”
余永搖頭陰郁道:“你們五姓七望的人真是瘋了。”
“不瘋,怎么可能在兩晉隋末的亂世中延續下來?”
王黎年平淡道:“由于我們無法出去,外面的人也得不到任何信息。按照太原王氏慣例,遇到這種情況,會按兵不動,在外圍布置好防線,派多支小隊前往探索。
若還沒有任何變化,且隊伍全都失去通訊,那么就會通知鎮撫司——而鎮撫司的解決方案,通常也是驅散周圍百姓,把這片地方設為禁區,當它并不存在。”
王黎年沒有撒謊,哪怕是鎮撫司,也沒能力解決全虞國境內的所有異變,
他們的重要宗旨之一,是如果一件事情本身很穩定,沒有變得更壞或者更好,那就不去改變它。
直到事情發生,或者情況急速惡化時,再想辦法解決。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
楚浩漫苦笑道:“我無法為了一己私利,而讓異變發生,威脅到太原郡百姓安全。
也無法置身事外,看著情況逐漸惡化。
所以我的辦法,就是犧牲。”
關安雁臉上的為之一顫,“犧牲?”
“嗯。由我自己,來躺進那座青銅器甗中。”
楚浩漫深吸了一口氣,“那座甗是商人所鑄的異化物,本質是將人折磨、壓迫至瀕死處境,在瀕死時窺見天地大道,輔助占卜師進行預言。
甗的燃料就是痛苦、怨念、憎恨,
但如果甗中之人,是懷著崇高目的,沒有怨恨,
那么就會反過頭來造成削弱,延緩異變爆發時間,甚至徹底凈化這座甗。”
“...你試驗過?”
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嵇星望突然說道。
楚浩漫沉默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是的,在你們來之前,我已經試驗過了兩次。
一旦趟進漆黑密閉的甗中,過去成千上萬犧牲者的煎熬全都會施加在身上,說是萬蟻噬心、粉身碎骨也不為過。
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在遭受劇烈痛苦。
到后來我甚至已經感受不到疼痛,只有像是雪天過后,萬物皆白的麻木。”
關安雁沉默不語,盡管楚浩漫欺瞞了她和老師,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完全無法對對方升起憤怒情緒,只能艱澀道:“那王小姐呢?她還在等你回去。”
“她...”
楚浩漫低垂頭顱,抿起嘴唇,嘆道:“是我對不住她,但也只能如此了。
除非外面的人能夠未卜先知,請數位燭霄境的禪宗大德進來,比如那位天臺山的鑒泉僧,晝夜不停,超度亡魂怨念,才有微小可能,在不傷及自身的情況下,消弭異變。
否則我能做的,就是犧牲自己。”
隧道再一次陷入寂靜,所有人的眼眸,在火光照耀下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余永瞇起雙眼,他完全不信任殺死了廖凱風、閻言,還差點殺了他的王黎年,
對于楚浩漫,也是警惕大過敬意——他見過太多滿嘴道德仁義,實則自私自利的所謂“君子”了。
“路修士,你怎么看?”
余永突然說道,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李昂。
玉書生眼眸閃爍,立刻明白了余永的意圖。
這群人里,楚浩漫是甘愿舍身取義的君子,和關安雁、嵇星望都是鹿籬書院的人,根正苗紅的道德楷模,
王黎年滿腦子都是家族利益,為了保護家族可以自愿赴死。
只有余永、玉書生、路飛的立場與利益一致。
他們本來就只是為了搜救楚浩漫而來的,沒有能力、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要犧牲自己,保全并州。
他們可以在自愿情況下犧牲,但如果楚浩漫自己想做圣人,而要拉著他們陪葬的話,
那這是否有點...
“問我怎么看?”
李昂歪了歪頭,說道:“我站著看。”
“路修士,現在真的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玉書生苦笑道:“難道你也同意這個方案么?”
“我自認不是什么嚴格意義上的道德楷模,也不是損人不利己的小人,
只是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普通雇傭修士而已。總報酬只有五十精金,甚至都沒有預付全款。”
李昂慢悠悠地說道:“現在非要讓我在保全自身與保全他人之間做出抉擇,這讓我很難辦啊。”
王黎年聞言沉默不語,盡管在族人傳遞回的信息看,眼前這位名為路飛的修士,是九首虺蜮的傳承者,實力預計在聽雨境中階至高階,
但在方才對峙的時候,他都沒能感知到對方身上的靈氣波動,顯得格外詭異。
“這樣吧,我以前在海上漂泊的時候,聽說過這么一個故事,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聽過。”
李昂緩緩說道:“有這么一座城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百姓安居樂業。
當其他地方都處在水旱蝗災、民不聊生的時候,
唯有這座城市幸免于難。
城中百姓覺得這是上天眷顧,對昊天無比虔誠的同時,用道德要求自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城中也沒有任何犯罪發生。
然而實際上,這座城市之所以能夠如此祥和,全是因為某處無人問津的地窖中,有一位無辜者時刻遭受折磨——無辜者的苦難,愉悅了鬼神,讓鬼神于暗中庇佑這座城市。
這種情況,正常么?或者說,道德么?”
不等其他人發表意見,李昂便自顧自說道:“地窖中的,是一位完美受害者,他不曾犯下過罪行,甚至對自己為什么會橫遭厄運都一無所知。
而地上居民,因為完全不了解情況,也沒有道德上的負擔。
如果有人不幸了解到了這則信息,他有兩種選擇,一種是保持沉默,繼續維持現狀,
另一種是放受害者離開。那么鬼神便不會再庇佑城市,讓城市陷入和其他地方一樣的水旱蝗災,令世外桃源毀于一旦。
如果這人是位道德楷模,堅信不能為了救萬人而殺一人,選擇了后一種,并且認為可以依靠人們本身的意志、道德與力量,重新建造一座城市,
那么事情就很有趣了——任誰都知道,人越多,藏污納垢的角落也就越多。
饑寒交迫、無人贍養的老人;
無依無靠、被迫流浪的孩童;
貧病交加、飽受欺凌的勞工;
你看,城市本身就會吃人,對于這些人而言,他們沒有任何改變自身所在環境的權利與能力,
處境和地窖里遭受折磨的無辜受害者,沒有任何區別,
只不過給了一種‘擁有人身自由’的虛幻錯覺而已。”
李昂攤手道:“世界上沒有絕對嚴格、公正的道德標準,
當兩個選項分別對應不同道德,且沒有更多選擇權利的時候,這個選擇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普通人本身擁有能力限制,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唯一能做的,便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呃...”
玉書生思索了一陣,臉上表情依舊困惑,“路修士,你是贊同楚浩漫的方案么?”
“什么?當然不。”
李昂搖頭道:“我說的是,普通人本身擁有能力限制,所以才會因能力不足而陷入道德困境。
而我不同,我不是人。”
“啥?”
余永等人異口同聲道。
“我不是人啊。”
李昂淡定道:“我的導師,綽號紅發的鄉克斯曾經對我說過,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消除痛苦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痛苦。
為了能修行特殊功法,
他先讓我用輕微方式折磨自己,比如在鞋底放細碎石子,奔跑一整天,
隨后磨煉方式逐漸升級,從拿竹簽插指甲,到誘導劇毒蟲豸叮咬全身。
當這一整套流程走完,我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異化為非人。”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一般,李昂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咚的一聲砸在腦門上,發出清脆響聲。
“看,沒事吧。”
李昂淡定地撿起一塊塊石頭,給其他人表演腦袋碎石的特技。
“呃...”
眾人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評價,
嵇星望張著嘴巴,猶豫良久,才說道:“路修士,如果那件異化物針對的是神魂怎么辦?”
“那就更好了。”
李昂微微一笑,“那項功法的特殊之處,不僅能夠隔絕痛苦,還能將痛苦轉化為快樂。
對于你們來說,青銅甗是埋葬活人的墳墓,但對我而言,就只是快樂屋而已。”
其余眾人的表情分外精彩,李昂卻像是沒事人一般,自顧自說道:“楚浩漫的計劃,不過是由他自己和王黎年躺進青銅甗,在輪回中消磨怨念。
但凡人終有極限,就算你們意志力再怎么頑強,面對商代傳承至今的深厚怨恨,也撐不了多久。
強行硬扛說不定還會變得癡傻呆滯,徹底失去意識。
最糟糕的情況,是你倆控制不住自身情緒,還是產生了怨念,直接提前引爆青銅甗——這種可能性的概率還不低。
我就不同了,不管是無視痛覺,還是化疼痛為愉悅的能力,都能夠讓我支撐很長時間。
所以,這一次就讓我來試試吧。”
楚浩漫目瞪口呆,愣了十幾秒鐘才反應過來,與王黎年對視一眼,“好,好吧...”
“這不就得了。”
李昂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大踏步走上前去,隨意說道:“對了,你們待會兒最好站遠一點。另外,如果我們能夠出去的話,我的報酬要翻四倍——除了把你救出去,太原王氏還應該再給我拯救了太原郡的報酬。”
楚浩漫哭笑不得,王黎年則微瞇雙眼道:“閣下若能拯救太原郡,別說四倍,十倍報酬也完全可以。”
“好,就十倍。到時候我會讓人通知你們交貨方式。”
李昂點了點頭,看向王黎年說道:“最后,一碼歸一碼,王氏的報酬是一件事情,而你背地捅刀,殺了廖凱風和閻言,又是另一件事情。
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受雇傭修士。”
王黎年點頭道:“好。如果能出去,我會將廖凱風和閻言的報酬,翻四倍后,交給他們在鬼市的指定受益人。并親自在鬼市放出消息,是我殺了他們。如果他們的好友親朋想要尋仇,盡管來就是。”
“嗯。”
李昂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越過二人身側,穿過石門,走到了隧道盡頭。
青銅甗的三根彎曲底足,穿過厚實巖層,從隧道穹頂上垂落下來,
其下方是一堆如小山般的焦黑人類骸骨。
咔啦咔啦。
李昂沿著骨山拾級而上,攀至頂端,只見青銅甗的底部有一扇從外部開啟的門,
他剛一拉開大門,甗中便響起千萬道不似人聲的鬼哭狼嚎,噴涌出滾滾濃霧,下方的骨山也燃起幽幽鬼火。
“嘖。”
李昂搖了搖頭,躍入甗中,重重拉上了青銅門。
伴隨著一聲巨響,甗中重歸寂靜,
坐在李昂身前的,是一具瘦小的、焦黑的、布滿了油污的枯萎身軀。
卓露。
李昂深吸了一口氣,卓露的身軀于三百年前就已死亡,但她的剩余部分,卻依然困在此處,非生非死,遭受著永世折磨。
“都結束了。”
李昂伸出手去,輕輕蓋上了對方的雙眼,“睡吧。”
漸漸的,一些細碎聲響在耳畔響起。
刀劈,斧剁,火燒,水溺...
無數人瀕死時候的哀嚎聲從四面八方涌來,怨念化為實質黑霧,緩緩沉淀,如布帛般籠罩下來。
窒息,痛楚,絕望。
如果是普通人待在這里的話,恐怕一刻鐘不到就會精神崩潰吧。
李昂雙腿盤坐,感受著周圍環境的變化,神情依然淡定從容。
咔嚓咔嚓。
他的身軀由慢而快地膨脹著,原本穿著的斗笠、蓑衣,全部被墨絲所撐開張裂,
由人身,轉化為一大團凌亂絲線。
上百縷絲線疾射而出,釘在青銅甗的內壁,
下一瞬,所有墨絲表面,都燃起了青色火焰。
青焰在接觸到怨念黑霧的瞬間,便如明火遇油,以成百上千倍的效率,劇烈爆燃起來。
轟!!!
整個青銅甗,全都燃燒起了青色烈焰,
甗上方的棲水湖劇烈暴沸,無數黑魚在水中被青焰掃中,從實體退回到霧氣狀態,湮滅消散。
隧道震顫,大地搖晃,
余永等人茫然無措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唯有嵇星望的眼眸驟然收縮,辨認出了青焰本質,“業火!他在用業火,點燃青銅甗中的怨恨。”
“什么?!”
楚浩漫瞬間反應過來,“不,不行的,這樣只會讓怨念一次性爆發出來。我們要阻止他!”
“來不及了。”
嵇星望一揮手掌,生出斥力,硬生生將原本要沖向隧道盡頭的楚浩漫撈了回來,“業火一旦點燃,直到怨恨消除為之都不會散去。走!”
現在已經不是計較路飛到底有沒有欺騙他們的時候,嵇星望等人沿著來時道路狂奔而去,沿途看到的那些棲水村村民,已經維持不住形體,紛紛消散——
他們本來就是依托青銅甗存在,現在青銅甗被業火點燃,自然只有潰散的下場。
轟轟轟轟轟!
此刻的青銅甗,如火山般噴發出洶洶烈焰,千百年來累積的罪惡,在業火中全部焚燒成灰。
棲水湖被蒸發殆盡,湖岸巖層也被高溫融化,如巖漿般肆意橫流。
王黎年等人匆忙逃出地下,
被嵇星望提在手中的楚浩漫,心有不甘地回頭望去,只見遠處山巒中,升起了一道青色的千丈火柱,
天空中那些飄來的云層,也被火柱裹挾卷動,化為越來越粗的火龍卷,在高空中肆意扭動,將火雨灑向群山。
“不...”
楚浩漫發出痛苦呻吟,難以計量的怨念被業火點燃,產生的余波足以將棲水坳方圓五十里焚燒殆盡,化為蒼白大地,再也無法種植任何作物,棲息任何活物。
最遠甚至能波及到方圓百里——整個并州城和附近鄉鎮,都未必能保得住。
更重要的是,那么多怨念散播在河東道各地,數年過后不知道會生出多少新的異變,造成多大傷害。
“等等...那是?”
王黎年的聲音將楚浩漫的意識拉了回來,他凝目望去,只見群山后方那高聳入云的火龍卷,正在逐漸沉降,緩緩下墜著。
青銅甗中,徹底沒有了人類形態的無數墨絲,一邊點燃業火,
一邊將絲線探出甗外,在青銅甗底部,形成巨大鉆頭,配合還能使用最后一次的連山鼠爪,向下急速鉆探,
爭取在青銅甗徹底爆炸前,將它帶到遠離人類的地下深處。
上方是熊熊燃燒的業火龍卷,下方是瘋狂旋轉的墨絲鉆頭,
生死時速,整個太原郡的安危全都寄托于此。
“唉,明明是一級異變,燭霄境的修士們不出手,讓我個小修士抗雷。”
墨絲發出含糊不清的響聲,毅然決然地收縮拉緊,將青銅甗重重側翻,倒扣在深邃巖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