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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九章: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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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九章:小雨第兩百五十九章:小雨  本書作者其他書:

  遠隔三百年,宮語依舊可以清晰地回想起七歲之前的記憶。

  她住的小閨閣位于主樓的頂端,是宮家最高的建筑,坐在環閣的長廊上仰望,可以看到無邊無垠的藍天,那時的天似乎格外地藍,光也格外地亮,屋檐壓出的陰影將世界切成了兩半,她久久地坐著,像是在和天空上無形的神明對視。回憶也因此光暗分明。

  那時候,小語每天都會有不同的理想。

  “這是我們家的最高處,我要從這里開始跳,先跳上那個屋檐,然后落到下面柱子的下臺子上,然后趴著它走,再跳到那里…最后跳到圍墻上,圍墻外面有條小河,不會摔著,這樣呢,我就可以逃出家里了。”

  小語對著家里的侍女說著自己的計劃,還囑咐她不要告訴爹娘。

  侍女好奇地問:“小姐想出去,為何不走正門?”

  “這樣不高手。”小語雙手叉腰,言之鑿鑿地說。

  當然,這個離家出走的計劃很快失敗了,彼時的她只有四歲,沒能翻出身前加高了的欄桿。

  “我要學習丹青,妙筆生花,由技入道。”小語跟著爹娘在神山走了一圈畫廊后,決心堅定地說。

  “我要學習音律,彈琴敲鐘,證我音道。”小語看見一位仙風道骨的修士在神山上撫琴而彈,花瓣亂飛時,又向往地對爹娘說。

  “我要學習法術…”

  “算了,法術修煉起來太慢,還是劍法實在。”

  小語小時候覺得,真正的高手應該精研萬法,融匯百家之長,創立絕學,后來看著面前堆積成山的書籍時,又覺得應該專精一項武功,一力破萬法。

  但她最終什么都沒學會。

  五歲的時候,小語站在門前,看著家族中的高樓廣廈,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一事無成。

  侍女要來幫她打掃屋子,她看著自己亂糟糟的房間,阻止了侍女,拍著胸脯,板著可愛的小臉,說:“我的房間,我自己來打掃就好了。”

  說著,她搶過侍女手上比她人還高的掃把,拖進房間里,將門一合,開始打掃屋子。

  她興沖沖地打掃完了半間房間,回頭一看,發現另一邊還是亂得不堪入目,但打掃的激情已經退去,她就將那些東西都推到床下面,拉來兩個木箱子擋一擋,剩下的則都放到桌下,拿大桌布一遮,至此,房間打掃結束,她看著干凈整潔的屋子,由衷地夸獎了自己的勤勞。

  當然,哪怕是這樣的整潔她也維持不了多久,最氣人的是,每次打掃完屋子后,她總會有東西找不到,這讓她很是苦惱。

  她的娘親大人宮盈雖很寵溺她,但也想過要教育她,宮盈想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辦法——激將法。

  那天清晨,小語覺得要改變自己,她打起精神,決定好好練武,在道場上扎馬步,扎得腿兒顫抖,正在放棄邊緣徘回的時候,兩個弟子走了過來。

  他們上下打量宮語,用挑釁的語氣說:“幼,這不是大小姐嘛,真是武道場的稀客啊,今日怎么舍得放下這千金之軀前來練武了呢?我看你這身子骨啊,還是別練了,反正練了也沒用,不如老老實實躺在你爹娘的功勞簿上,乘他們的蔭涼,老老實實做你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千金小姐。”

  小語怔怔地看著他們,接著,她腦子像是轉過了彎來,眼睛明亮,一副撥開云霧見青天的表情,“對哦,我爹娘都是人神境的修士,我練一輩子也未必追得上他們,那我還練什么練呀。”

  說著,小語也不扎馬步了,甩著小辮子,扭頭就往自己的閨房跑,當時她上樓梯的時候,覺得當初將閨房選在頂樓真是太沖動了,應該放在第一層,出行便捷。

  這兩個被宮盈派來激勵大小姐的弟子見到這幕,徹底傻眼了,不明白自己是哪個環節做錯了。

  這是小語每天的生活。

  偶爾的斗志昂揚,堅毅的偷懶睡覺,有時候,看見其他弟子飛檐走壁進步兇勐時,她也會羨慕甚至嫉妒,并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超過對方,努力無果之后,她覺得自己已落后太多,追趕無望,然后在苦思冥想之后決定:換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小時候她就心知肚明,她練習一些冷門功法并非是喜愛,只是想從之前那條你追我趕的道路上逃避出來。

  她并不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這是她快樂的童年記憶,每一天都繽紛多彩。

  六歲那年生辰,爹娘帶著她去山上游玩,她脫了鞋,從涼亭里跳到了一條溪流中,俯身摸魚,可惡的螃蟹大將軍偷襲了她,夾傷了她的腳后飛速逃跑,躲入了石頭縫里,小語氣鼓鼓地翻石頭縫,打算把螃蟹翻出來,卻無意間撿到了一塊有奇怪花紋的石頭。

  她用手抹去了石頭上的泥沙,放在太陽光下看,看了許久。

  爹娘走到她的身后。

  宮盈看著上面的圖桉,也不由笑了,說:“這是兩只菊石。”

  “我知道的。”小語驕傲地說。

  她從小喜歡看書,顯生之卷稚童版看了不下十遍,對許多古代大陸上的生命很是向往。

  “這兩只菊石為什么挨在一起呀。”小語問。

  “因為它們相愛了呀。”宮盈微笑著說:“很多很多年前,它們在海洋中相戀,彼此依偎在一起,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但災難來了,將它們瞬間吞沒,于是它們相愛的場景永永遠遠地定格了,被封存在了巖層里,一直到今天才被你恰好看到。”

  “這樣啊…”

  小語撫摸著上面黑乎乎的菊石化石,蹲在小溪間,癡癡地看著。

  宮盈看著她可愛的模樣,忍不住伸出手,撫摸她柔軟的頭發,微笑著問:“小語在想什么呀,是在想你爹爹與娘親的愛呢,還是在偷偷想未來小語會遇到的另一只菊石呢?”

  “我在想…”小語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將石頭舉在爹娘面前,說:“我在想,這座山的地方曾經應該是一片海,它被拱了起來,要不然我也沒有辦法在這里撿到這樣的石頭,這應該就是書上說的滄海桑田了吧。”

  宮盈紅唇半張,一時失語,不知該怎樣答話。

  小語還別過臉,認真地教訓娘親,說:“娘,你不要什么都往愛情上想,這樣太庸俗了,我們要多思考。”

  “小語…說得對。”宮盈心虛地回答。

  小語將這塊化石帶回家中,擺在桌上,原本會每天把玩,后來就將它隨手丟在箱子里,忘掉了。

  不知不覺間,小語七歲了。

  六歲的最后一天,她曾發下宏愿——這是我最后一天睡懶覺,等到了七歲,小語一定要好好努力起來。

  七歲,一切如常。

  第一天,她拿著刻刀,站在柱子旁,用刀對著頭頂劃出了痕跡,然后與六歲時的痕跡對比了一下,很是滿意。

  看來這一年自己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做嘛,至少努力長高了!

  除此之外,她還有其他值得驕傲的事,譬如她三歲開始就擁有自己的房間,并勇敢地一個人睡了,當然,她也不會過分地夸耀此事,因為這件事的根源羞于啟齒——她與林守溪與慕師靖一樣,都是一生下來就很快擁有了認知的人,她在一歲的時候就看到了爹娘的‘秘密’,直到三歲才將自己已經懂事這件事告訴他們,娘親惱羞成怒,給她單獨弄了間閨房,薅了進去。

  小語每每想起此事,還是會覺得,自己的童年是精彩的,嗯…至少稱得上是色彩繽紛。

  拉開窗簾就能看到湛藍的天空,天氣足夠晴朗時憑欄遠眺,也可以看到巍巍的城墻,世界對她展露著亙古不變般寧靜的面貌,她站在高樓屋檐下的陰涼里,總忍不住對著世界張開懷抱,風沖撞進她的懷里,打開她的心扉,她想去海邊,想去天上,想騎著豚魚抵達世界的邊緣,想摘下星星送給娘親當禮物。這是她天真爛漫的童年,從此以后一去不返。

  月試的失利對于小語是沉重的打擊,劍閣里,如傳奇故事中的主人公那樣,她撫摸劍柄,遇見了傳授武藝的大哥哥。

  當時的她以為這是相遇的開始,多年之后她才明悟,原來這是災難來臨的計時,七天之后,一切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離別。

  她很喜歡劍里的哥哥。

  他溫柔時溫柔得要命,嚴厲時嚴厲得嚇人,他與她所有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他好像每天都很繁忙,又每天都能有時間陪自己說話,他在殺敵時說自己在練劍,在追逃時說自己在跑步,其實她都知道的,他想讓她擁有純白的、不染血污的童年,于是她乖巧地附和,假裝懵懂,還與他認了師徒。

  這場相遇像是一把銳不可當的劍,撕破了爹娘給她編織的寧靜生活,新奇與愉悅占據了她幼小的心靈,她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和師父說話,平日里總能睡到中午的她每天都起得比雞還早,只比楚妙稍晚,每天定時呼呼大睡的她也會在睡前認真反思自己的一天,對做得好的地方加以勉勵,對做得不好的地方自我懲戒。

  籠罩多年的霧氣散了,她向著太陽昂首闊步,直至變成更好的自己。

  她規劃著未來,期待著約定,也等待著月試拔得頭籌,回去給師父報喜,然后聽他發自內心的夸獎。

  明天會很好吧,她想。

  蒼碧之王露出了猙獰的面目,神墻被它的利爪撕毀。

  土地開裂,房屋崩塌,人群逃散,目光原來真的可以殺人,蒼碧色的童孔下,一切觸之即死。

  之后在云空山修道的歲月里,她無數次孤獨地坐在空無一人的房中向外眺望。

  房前有一座山,三角形的山峰將天空切開了一角,她再也不能像在家里那樣,一抬頭就能看到完整的、無邊無垠的湛藍天空。

  十八歲生辰的那天夜晚,她做完了一天的課業,如常地將自己關在房中,計較著一年的得失,然后跪趴在床邊,用戒尺懲罰了自己,不知打了多少下,這位在外人眼中冷靜驕傲的少女忽地嚎啕大哭起來,她知道,她哭不是因為痛。

  那天夜里,她哭了很久很久,月將劃過中天的時候,她跪在鏡子前,看著凌亂的長發和紅腫的眼睛,對著鏡子說:“師父,你見小語,但小語可沒見過你呀,你要是再不來看我,小語可就要長大了。”

  要是長大了,哪怕再相逢,彼此也都認不出來了吧…

  這是她的童年與少年,宮語總會反反復復將它憶起。

  百年之后,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情還是執念,但她知道,她是從這里走過來的,如果忘記了,她也就不再是她了。

  啪!啪!啪!

  脆亮的聲響驚醒了宮語的回憶,清寂的山道上,她被林守溪扛在肩膀上,套著冰絲薄襪的長腿被他左手抱著,他的右手則嚴厲地抽打著她翹挺的臀兒,這是對她上午時放肆挑釁刁難的責罰。宮語水蛇般的腰肢扭動著,雙腿輕踢,足趾亦嬌嬌地蜷著,她輕哼不斷,卻無法求饒,因為她的口中叼著一根細長的竹枝條。

  當初她將林守溪帶在身邊的時候,曾和他講過自己當初懲罰楚楚,讓她口中叼著東西,不準掉落,否則懲罰不作數的故事,如今,此事重演。

  不知翻過了多少座山,宮語口中的竹枝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次,終于,林守溪暫時放下她,忍不住問:“徒兒,你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宮語別過頭,清傲出塵的臉頰上浮著紅霞,冷冽長眸霧氣迷離。

  她瞪了林守溪一眼,取出紅唇間叼著的細長竹枝,賭氣般扔在地上,竹枝的一頭已快被她咬爛了,紅唇的中心也被磨得更紅,她澹澹道:“故意?你在想什么?我又不是楚映嬋那妮子。”

  林守溪看著她的眼睛,宮語也與他對視。

  “師父,徒兒知錯了…”

  最終,宮語乖乖地踮起腳尖,從一旁的竹枝上重新折下了一根,用唇銜著,趴回林守溪的肩上。

  一路上,山雀驚飛。

  宮語果然乖了很多,這一次,銜著的枝條再也沒有掉落,她乖乖受完了懲罰,林守溪也轉扛為背,她趴在林守溪的背上,鶴頸般修長美麗的雙臂垂在他的面前,纖指挑弄著先前唇間的竹枝,將它一節節地掰碎,同時,在林守溪看不到的角落里,她再次露出了狡黠明艷的笑。

  很多時候,宮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她總忍不住挑逗他,欺負他,冷言冷語對他,惹他生氣,這般小姑娘似的情態本不該在她身上發生,但她的的確確這樣做了…或許是為了彌補三百年的遺憾吧。宮語心想。

  她也知道自己要適可而止了。

  再這樣嬌蠻下去,可能會耽誤行程不說,林守溪或許真要誤會,把這位驕傲的道門門主當成喜歡挨打的古怪師祖了。

  她也不敢再嬌蠻了,再打下去…

  果然,這就是教訓不聽話小姑娘最好的方式,哪怕自己也不例外,看來為師對慕師靖與楚映嬋的教育沒有錯…宮語吃痛地摩挲著艷紅的唇,澹澹地想。

  之后,宮語沒有再惹什么麻煩,她任由林守溪背著自己行路。

  唯有路過一些小鎮時,林守溪會放她下來,帶她去吃一些好吃的,宮語指著攤販售賣的糖葫蘆,說想吃,林守溪看著她清冷帶笑的仙靨,不確定她是不是認真的。

  “師父不給徒兒買么?”宮語淺笑著問。

  “不給。”林守溪說:“今天我是師父,由我做主。”

  “是么?當師父的就是這么對徒弟的?”宮語反問。

  林守溪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想起了一年未見的小語,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取出銅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遞給了她,宮語卻搖頭,說一串不夠,這一次,林守溪二話沒說,又買了一串遞給她。

  “這串給師父吃。”宮語將新到手的那串還給了他。

  林守溪看到了她眼里逐漸亮起的光,那是澹色的浮彩,幽暗又明艷,他知道,這位清傲無雙的師祖大人已經入戲,將自己當成了她闊別多年的師父了,那天酒醉時是這樣,今天師徒交換時也是這樣,或許她與楚楚一樣,也想要一片灰霧,一片遮掩一切隔絕世俗的灰霧,在那里,她可以展露出真正的自我。

  像是被冰糖葫蘆的簽子穿過,林守溪的心忽地感到一陣刺痛。

  宮語站在他的面前,娉娉婷婷,她比他還要稍高一些,腰細腿長,曼妙挺翹,氣質之冷如孤峰覆雪穿云而去。但此時此刻,她卻像是一個孩子。

  “謝謝徒兒。”

  林守溪接過了她遞來的簽子,握在手中,與她一同吃。

  他們都已入戲。

  之后,這對師徒再未吵架,溫馨得令人心疼,彷佛久別重逢,又似一見如故。

  后面的山路還算平坦,兩人并肩而行,談天說地。他們不似是在被司暮雪千里追殺,狼狽逃亡,更像是風和日麗,師徒精心打扮,出門郊游。

  流水潺潺,時間飛逝。

  深秋,大片的林葉染成了蒼紅之色,如火如荼,與天邊的夕陽交相輝映,它倒映水中,將湖水也點燃了。這是只有日落才能熄滅的大火。

  “師父。”宮語忽地叫了一聲。

  “怎么了?”林守溪問。

  宮語折下一片紅葉,插在了他的發間,認真地端詳了一會兒,抿唇而笑,澹澹地問:“師父,如果師娘知道你與徒兒這樣,會生氣嗎?”

  林守溪一震,腦海中浮現出小禾雪發烏衣的身影,背嵴立刻挺得筆直。

  宮語見狀,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師父很怕師娘呢。”

  “我才不怕她。”林守溪清咳了兩聲,硬著頭皮道:“平時在外面,我照顧她面子,讓著她罷了,其實私底下,她都是聽我的。”

  “那好,徒兒添油加醋地告訴小禾師娘試試?”宮語一本正經地說。

  “徒兒饒命。”林守溪立刻屈服。

  傍晚時分。

  林守溪與宮語尋了一處不大不小的湖泊,站在湖邊等行雨回來。

  行雨沒等來,雨倒是等來了。

  幾片云飄過,被風一催,下成了一場小雨。

  “這應是這個秋天最后一場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再之后,該下雪了。”宮語伸手接了幾片雨絲,悠悠道。

  林守溪看著湖面上斜斜的雨絲,也說:“還好只是一場小雨,要不然我們又要被困在這片山里了,到時候徒兒淋了雨,發起燒來,為師可就又要頭疼了。”

  宮語幽幽地瞪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反駁,相反,她沉默良久,意味深長地道:“是啊,小雨可真好呢。”

  林守溪笑了笑,他將雨絲揉在掌心,神思微動,也說:“嗯,小雨真好。”

  ------題外話------

  也不知道章說恢復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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