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綺娘不是未經人事、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她訂過親成過親,也和離過,齊慰對她的態度,以她的人生經驗,早在平城時便會有所察覺,但是對于李綺娘而言,齊慰是她們母女的恩人,有這份恩情在那里,她不會多想,即使曾經有過一瞬間的懷疑,也迅速壓制下去。
但是就在離開平城的前一天,齊慰對她說,從此以后,他們之間便不再是施救與被救的關系了,還有那把菜刀。
自從來到京城,齊慰與她鴻雁傳書,李綺娘雖然認字也會寫字,但平素里也僅是用在記帳看帳上,偶爾閑來無事,拿起女兒看的話本子讀上幾頁,詩詞歌賦一竅不通,她寫給齊慰的信,一水的大白話,唯一的優點就是還算通順。
但是齊慰寫給她的,竟然也同樣是白話。
李綺娘記得很清楚,當年顏昭石也給她寫過信,就是送顏景修去平城讀書,看中鑼鼓巷的宅子,寫信回來找她要錢的那一次,夫妻十幾載,兩人唯一的書信也只限那一次。
那次顏昭石的那封信,通篇都是之乎者也,還有幾個李綺娘不認識的字,李綺娘看了好幾遍,好在錢數寫得清清楚楚,否則李綺娘甚至不知道顏昭石寫這封信的目的。
但是齊慰的信就不同了,一筆一劃,橫平豎直,是文臣們擅用的館閣體,沒有咬文嚼字,也沒有引經據典。
比如李綺娘在信里說起忠伯,說忠伯閑來無事,在國公府里種了很多蔬菜,第一次來青萍巷送菜之后,財伯便也學著忠伯種起菜來。
齊慰回信,便說自己常年在外不事農桑,看到李綺娘的信之后,他覺得好奇,又聽說柿子胡同里也種了菜,便讓福生找來菜種,在平城的國公府里辟出一塊菜地,國公府的管事聽聞,也和福生要了種子,同樣在國公府里種了一片菜,可是齊慰播下的菜種發芽之后不久,便全都死了,而管事的菜也長得茂盛肥美。
齊慰在信里說,我慶幸自己沒有生于農家,否則一定是村子里的閑漢。
李綺娘回信便問,只是沒有種出菜而已,怎么就成了閑漢?
齊慰便回信,說大多糧食蔬菜每季只播種一次,菜沒有種出來,不但浪費了種子,還耽誤了時間,這一季無地可種,只能閑著,不就成了人們口中的閑漢了嗎?
想到這里,李綺娘莞爾,以前她從沒想過,國公爺也會開玩笑,講笑話。
“怎么,不認識這封信了?”齊慰的聲音如冬日里的溫泉水,不急不緩,卻令人如沐春風。
“我寫的信上可沒有梅花。”
李綺娘揚起臉來,雖是母女,長得也有些相似,但是氣質卻不同,顏雪懷多了幾分俏麗嫵媚,李綺娘卻是大方明朗,不遠處李食記大紅的燈籠雖然不能將這里照得明亮,但是也有些許微紅灑過來,夜色柔和了她的眉眼,燈籠的余光又讓這本已柔和的眉眼染上了煙火氣。
齊慰深吸一口氣,明明是寒冷冬夜,他卻覺得四周的空氣也有了暖意。
這就是人間煙火,喧鬧的人聲、紅艷的燈光、飄著飯香的空氣,還有如紅梅一般的女子。
“梅花是我畫上的,我幼時學過畫,但是師傅說沒有天份,只教了一年便不肯再教,你看,我的梅花也只敢畫在你的信封上,也只敢拿給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取笑于我。”
李綺娘忍不住細看,夜色太濃看不出細節,也只能認出那是梅花。
“我覺得畫得挺好,至少能夠一眼認出這是梅花,您不知道,我以前學繡花,學了很久,好不容繡了一對鴛鴦,可是別人都說那是水鴨子。”
話一出口,李綺娘就后悔了,她說這個做什么。
笑容僵在臉上,齊慰在心里嘆息,女兒家只有在繡嫁妝時才會繡鴛鴦,她為了出嫁,曾經專門學刺繡,她很努力地想讓自己做個好妻子,好兒媳,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卻無人珍惜,那些人吃她的住她的,享受著她帶給他們的一切,卻將她狠狠地踩進泥土里。
若是尋常女子,恐怕就認命了,而她卻沒有,她帶著女兒,不但闖出一條生路,還讓這條路上灑上陽光和鮮花,溫暖著經過的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
如葉老夫人,如福生,如小滿,如李食記里的人,如他 “沒關系,我記得以前國公府里有針線房,以后你和懷姐兒想做衣裳可以拿過去讓她們來做,就是不知道針線房現在還有沒有。”
李綺娘剛剛那一點點的尷尬立刻煙消云散,她笑著說道:“針線房?您說的是那兩位老嬤嬤?她們上了年紀,還是我幫她們穿上針孔的,我可不敢把針線拿過去讓她們幫忙。”
“兩位老嬤嬤?我明明記得她們只有四十出頭啊,頂多是嬤嬤,怎會是老嬤嬤?”齊慰不解。
“是啊,您離開時她們是四十出頭,這些年您在外頭,偶爾回過京城,恐怕也沒有把她們叫過來說話吧,您想想是不是已經十幾年沒有見過她們了,如今她們已是快六十了,眼睛花了,做不了針線,忠伯他們的衣裳,都是外面的成衣鋪子買來的。”
不知不覺,兩個人已經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柴晏看到李綺娘跺了跺腳,他這才意識到,現在是冬天,他是練武的人,并不怕冷,可是李綺娘弱質纖纖,哪里受得住?
“是我不好,太冷了,我這就送你回去,你快上車。”
齊慰說著,有些笨拙地拿過腳凳,又撩起車簾,讓李綺娘上車。
李綺娘看看身后,卻不見呂英兒,便道:“英兒呢,還有大壯。”
齊慰安慰她道:“你放心吧,福生會把他們送回去,我看酒樓也快要打烊了,他們會一起回去的,你快上車吧。”
“可大壯不在,誰來趕車啊。”李綺娘還是不放心。
“我來趕車。”齊慰說道。
李綺娘詫異:“您,您來趕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