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全勒緊馬韁，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淡然。
“朱兄不必擔心，只要有我在，死也要讓你死在后面！”
“你我攜手，看能堅持到幾時吧！”
雖然初聽起來，萬全的話多少有幾分喪氣之嫌，但是，行動上，他卻沒有任何的遲疑。
看到姚興再次帶兵沖鋒，他便撈起了手中的長槍，一刻不停的沖了過去！
“這幫人，居然還敢沖鋒！”
“好啊，就讓他們死個痛快！”
與城內的姚萇不同，此刻的姚興卻對眼前的晉秦聯軍生出了幾分敬佩之情。
氐人就不說了，以往還是很勇猛的，但是，此刻，眼前的這些士兵看看容貌就可以判斷，絕大多數都不是氐人。
他們是純純的漢人，以往，對于并不以弓馬技術見長的晉人來說，一旦局勢不利，或者是在戰爭當中沒有占到優勢，他們是不敢反復沖鋒的，畢竟，姚羌這邊肉眼可見的，兵鋒更加銳利。
最關鍵的還在于，他們的戰馬更加強壯，他們的戰士也更加強壯，于是，比拼單兵作戰能力，總是趕不上的。
人嘛，比拼的就是一個真實的戰斗力，說的再簡單點，真實的體魄，不管是人的，還是馬的，就是真實的戰斗力。
而在這個方面，從前的晉軍肯定是無法占據優勢的，所以，很多時候，很多戰役，并不一定都沒有獲勝的希望。
只不過，在面對比自己強壯數倍的氐秦姚羌軍團的時候，晉軍自己就先敲起了小鼓。
畏懼了。
戰場上最怕出現這樣的情況，一旦發生畏懼心理，這個仗，幾乎就不用打了。
誰害怕，誰就會輸。
這是一定的。
戰場上，很多時候，在武器裝備沒有太大的差別的情況下，打的就是一個勇氣。
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嘛。
就是這個道理。
可是，這一次，眼前的晉軍卻與以往大有不同，他們不只是敢于沖鋒陷陣，并且，在身體素質明顯比不上羌兵的情況下，仍然努力的廝殺，絲毫沒有被現實的情況所阻攔。
這樣的精神，足可以稱之為是勇氣，而具備了勇氣的軍隊，就足以讓敵軍敬畏。
可能，即便是擁有了這般勇氣，該是打不贏的仗，也一樣還是打不贏，還是要輸。
但是，這份勇氣，也足以讓狂妄的姚興對晉軍有所改觀了。
不要小看來自敵人的敬畏，這是更加值得深深記住的，因為這是來自敵人的肯定。
雖然，這對于讓現在的晉軍打勝仗毫無幫助，但是，足可以讓他們在秦州城這塊陌生的土地上得到他們應有的榮耀。
縱然是他們把一腔熱血都拋灑在這片土地上，也沒有遺憾了。
為了表達自己的敬畏，姚興讓手下都重新集中精神，積極應對萬全他們的沖擊。
雖然，在姚興看來，打完了這一場，大約晉軍也沒有什么力氣了，組織不起更大的沖鋒。
但是，總算是給他們個體面吧。
況且，就連兩位主將的身邊都已經剩不下幾百號人，可見，這支所謂聯軍的實力已經相當微弱，還能戰斗到此時，已經算是姚興放水了。
姚興是個極有自信的人，看看形勢，他也能判斷出來，這場仗，他必贏。
既然是必贏的一場戰役，那還等什么？
還不迅速把他們全都消滅？
這樣，秦州城的壓力就會瞬間減輕，還可以省出時間來加強戰備，畢竟，那邊的傳說中的大晉北伐大軍可都已經在路上了。
如果情報沒錯，這些兵士，早就已經浩浩蕩蕩的開進漢中城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越過渭水，沖到秦州城下，給姚羌致命一擊！
雖然羌兵們根本就沒有見識過北府兵真正的實力，但是，他們卻知道一點，打仗，也是打一個人頭，人多，力量就大。
就容易獲勝。
雖然現在的羌兵是占據了極大的優勢，但是，很顯然，那是因為北伐大軍還沒有到來。
既然號稱北伐，即便是孱弱如晉軍，也必定是傾巢出動，在強大的兵力優勢之下，至少，拿下一個小小的秦州城，還是沒有問題的。
既是如此，還不趕緊加把勁？
但這是一般人的想法，顯然和我們狂妄的姚將軍的想法不同。
為什么要著急呢？
反正到了最后，不過都是甕中之鱉而已。
不如反復逗弄一下他們，看著他們像被關在籠子里的老鼠一樣，慌不擇路，還要拼死掙扎，那個樣子，不是很好笑嗎？
這樣的笑話，好幾年都不一定能碰上一次呢，當然要充分利用了。
于是，明明可以一擊即中，姚興還在給對方機會，就是為了讓他們反復折騰的。
而現在，時間上也差不多了，自己這邊也受到了不小的損失，而敵方呢，基本上也沒有多少兵力了，是時候一舉全殲了！
于是，姚興也拿出了端正的態度，打算給晉軍一個痛快。
只見眾人簇擁之下的姚興，騎在馬背上，兜鍪上的紅纓子，隨風飄蕩，在盈盈月光之下，鎧甲依然閃著銀光。
充分證明了姚將軍的實力，血痕都沒有沾到多少，可見就沒有幾個人，可以近他的身。
以至于早該出現磨損的鎧甲，還能發出銀光呢！
不論對于哪一方來講，夜戰都是難度更大的一種戰爭模式，畢竟，古代的照明條件實在是堪憂，于是，到了天正式黑了，月亮出來了，姚興也準備結束今天的纏斗了。
只見人群當中的姚興，抄起了長槍，要緊了牙。
“沖啊！”
伴隨著一聲大喝，羌兵們一躍而出，仿佛是迅疾的猛虎一般。
一群人，就是一群虎！
那氣勢，確實是足夠駭人。
面對如此境況，朱序和萬全也沒有坐以待斃，更沒有躲在士兵們的身后，等著被人保護。
他們兩個互看一眼，就沖到了最前面。
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刻，誰是主將，誰是普通士兵，已經沒有任何區別，也沒有強調的意義。
就還剩下這么幾百號人，要么就是一起活，要么就是一起死，誰也逃不了干系。
那還躲在士兵們后面做什么？
難道還能挖地三尺，找到一條退路不成？
他們不是早就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準備了嗎？
雖然人數上相差懸殊，然而，兩方的將士戰斗意志還都非常充足，他們將以飽滿的狀態，為大家獻上一場精彩的戰斗。
哪一方都不會懈怠，更加不會把這當成是一場真正的表演。
姚興絕非等閑之輩，這一次，他已經是瞄準了目標，一沖出去，就直奔著朱序而來。
萬全是何人？
他根本就不認識，若是他的主將崔延佑在此，說不定姚興還能多給他幾分顏面。
而現在，當他看到了人群當中的朱序，這個頭號敵人的寶座也就到了他的屁股底下，誰也別想搶走。
斬殺叛將，一向是姚興樂意去做的事。即便面前的朱序，背叛的也并不是他姚家的天下。
“朱將軍，真是好久不見了，怎么樣？”
“嘗嘗看，能不能抵擋得住我的長槍！”
姚興話音未落，鋒利無比的長槍就直奔著朱序的胸前刺過來，幸而朱序早有準備，在他出槍的一剎那之前，他迅速躺倒身子，躲過了這一槍！
在究竟誰是敵人，誰是朋友的判斷比賽當中，很顯然，朱序將軍可以拔得頭籌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相比之前一直默默無聞的小將萬全，如果姚興真的認真起來的話，那么，他的頭號敵人，最想除掉的，一定就是自己。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還曾經是戰友，一起共過事，都在剛愎自用的苻堅手下過活，很是不容易。
然而，這并不妨礙如今到了戰場上，姚興想要干掉朱序，誰讓他們本來也不是一伙人呢？
你的痛苦，與我何干？
可以想象，現在，如果攻守易位，優勢換到朱序這邊，這個反復橫跳的男子，也不會對姚興手下留情。
朱序的危險還遠遠沒有過去，雖然僥幸躲過了第一槍，但是，姚興的長槍卻又迅速趕來。
而這時，萬全所帶領的將士已經被姚興的兵馬死死圍困，根本無法為朱序解圍。
朱序才剛剛起身，還未坐穩，就見第二槍又刺了過來，與第一槍之間仿佛都沒有多少間隔。
足見姚興的氣力，果然是非同一般。
這樣拼盡全力的出槍方式，一擊不成，竟然可以迅速組織，又出第二槍。
朱序會作何反應？
他還能不能僥幸生還？
很顯然，朱將軍并沒有料到姚興的反應會那么快，完全沒來得及調整位置。
就在從馬背上彈起的那一刻，他已經看到了姚興的長槍，正在向自己的門面戳過來！
距離之近，速度之快，早就超出了朱序能夠反應速度的極限。
畢竟，現在也不是剛開戰的時候了，體力和精力都有了相當的損耗，身體疲憊不堪，緊跟著的，肯定是精神逐漸渙散，反應慢半拍。
要是以前，以朱序的武藝，應該是可以躲過這一槍的，但是，現在可就難辦了。
他是真的精疲力盡，而姚興呢，說老實話，那個武藝也在朱序之上，最可怕的是，他還那樣年輕，體力當然要強過朱序不少，現在，他的出槍還都很有力，槍槍都是要人命的！
而現在，這凌厲又尖銳的長槍，就直奔著朱序而來！
而他，都已經無法起身，又怎能躲過這樣的奪命長槍？
好了！
看來，從數次大戰當中成功脫身的朱序朱將軍，今天終于迎來了他人生當中的最后一戰！
秦州城，這座雖然重要，但也并沒有那么知名的城池，就要成為朱序的葬身之地！
他就要命喪于此？
雖然不是那么的知名，但總算也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仗了！夠本了！現在這樣的死法，為了晉軍而死，為了北伐的事業而死，朱序，死而無憾！
那位叱咤風云的瑯琊王，聽說人生的豐神俊朗，戰術更是出神入化，簡直和天上下凡的仙人沒個兩樣。
雖然朱序從沒見過他，但是，莫名的，他也有一種預感，他覺得，這位大名鼎鼎的瑯琊王，一定可以帶領大軍，獲得最后的勝利，奪回曾經的舊都，定鼎中原！
莫名的，朱序就是有這樣的信心！
而為了這樣的人，為了這樣的事，就算是犧牲了自己，也覺得值了！
從接受符融的任命，來到天水郡鎮守的那一天起，朱序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并且一直這樣準備著。
人生自古誰無死？
這是太史公的話，幾百年以前，太史公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而今天的后人朱序，又豈能看不清這些事？
朱序不但看得清楚，想得明白，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有勇氣去面對這樣的局面。
你想想看，他還有什么沒見識過的？
若干年前，當他被苻堅俘虜的時候，他就已經想過捐棄生命，那個時候，苻堅對他各種威逼利誘，他都沒有轉變心意，他是一心赴死的！
而后來，各種機緣巧合之下，他竟然沒有死成，這自然是上天的安排，但是，朱序并沒有因為苻堅待他還不錯就懈怠下來，就愿意和苻堅混在一起了。
他沒有，他時刻都惦記著大晉。
而現在，他終于有機會代表晉軍去和姚羌對戰，如今，戰敗落幕，那是老天爺的旨意，也是他自己能力不濟的鍋。
怨不得別人，你要是有能力，就該把這姚興打敗，把秦州城給奪回來！
這才是你這位大晉名將該干的事！
誰讓你自己沒本事，你還想怎么樣？能死在姚興的手里，也算是夠本了。
于是，當看到長槍的那一刻，朱序就已經認命了。
那樣精準，那樣兇狠的一槍，他就是奔著來要他的命的！
還有什么好掙扎的？
還有什么不服氣的？
從在襄陽戰敗的那一天起，屈指一算也過了許多年，而這些年來，每一天，每一夜，都是老天爺給他的機會。
都是老天爺對他的同情和憐憫。
老天爺都已經幫了他這么多，他還想做什么？
還嫌不夠嗎？
突突突…
突突突…
就在肉身即將接觸到長槍的尖端的前一刻，忽然間，朱序的耳畔響起了這樣的聲音。
那聲音雖然還微弱，但是，朱序是常年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人，他對這種聲音，再熟悉不過了。
馬蹄！
那是馬蹄踢踏的聲音！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