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大晉上上下下,從將帥再到普通的士兵,飽受氐秦欺擾,心里都憋著一口氣。”
“老實說,從晉軍將士的本心來說,都不希望看到氐秦惡畜有好果子吃,能死,就不想讓他們茍活。”
“活著,就算是他們投了降,不還是要供他們吃,供他們喝,我們大晉的物產可不是為了供養這幫氐秦惡畜的!”
“就算我們硬抗一定會有流血犧牲,我們也不怕,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
“王侍郎,我想,這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你若是不相信,可以問問在場的兄弟們,他們也會這么說。”曾靖康慨激昂的說了這一番話,而很顯然,周圍的晉軍兄弟們都受到了他的鼓舞,個個熱血沸騰,跳著腳的要殺敵雪恥。
就很難辦了。
王謐不說話了。
曾靖的反應如此激烈,這是王謐完全沒有料到的。
但是,聽了曾靖的話,王謐才終于認識到,他和這些正經晉人的差別究竟在那里。
想法出現分歧,是理所當然的。
王謐是個穿越的,即便是繼承了前人的記憶,但那終究只是一種概念上的東西,無法感同身受。
就好像是你看了一部催淚至極的扇情電影,電影播放的時候,隨著情節的發展,你的情緒就會被主角調動,對他的各種遭遇感同身受。
你同情他,為他悲慘的遭遇鞠了一把淚。
過后,你甚至可以寫一篇洋洋灑灑的影評,來抒發自己的情感。
但是,然后呢?
很遺憾的,這種情緒波動只是一時的,一點也不深刻,而那種被感動的心情,也不過只能存在一個星期左右。
真的,一個星期,最長了。
可以肯定,那種感人至深的情緒,絕對不會持續超過這個時間段。
甚至,再過一段時間,你會連這部電影的內容,都忘得差不多了。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當然是因為這些記憶雖然可以調動你的情緒,但終究不是切身經歷的事情,那種感受,絕對不可能達到刻骨銘心的程度。
就好像是王謐接收的前任的那些記憶吧。
說句不好聽的,穿越者王謐對氐秦的痛恨,甚至都高過前任真實的晉人王謐。
原身王謐是個實實在在的貴公子,瑯琊王氏頂級世家出身,在出身定乾坤的晉末年代。
這就相當于是中了基因彩票,一出生就決定了,王謐是站在金字塔頂端的。
他的生活是懸浮的,無盡的物質享受,縱情山水,詩情畫意,田園,美酒,詩詞,狎妓,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對這種生活,王謐也是適應的不行,根本就沒有想要跳出去,換個活法的想法。
氐秦逞兇殘害大晉百姓如何?
大片祖地被異族侵占又如何?
這和出生在江南,長在江南的世家子弟王謐又有什么關系?再加上,之前的王謐一直是個純粹的文臣,根本就沒有登上過戰場。
他連戰場究竟是長什么樣子都沒有見過,沒有看過無數殺戮,血流成河的真實景象的人,又怎么會對殘害同胞的敵人有切齒的仇恨?
不要忘了,雖然嘴上說著是南渡衣冠,但實際上,像是王謐他們這一代人,已經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士了。
那個所謂的瑯琊郡,不過是掛在虛名上的祖籍而已,從來都沒有去過。
掛著這個虛名也不是為了別的,主要是為了標榜,看,我出自百年大家族,你們可都要知道我的厲害!
實際上,即便是這樣的百年世家,一代人里能有三四個可以拿出來當個人物的子弟就已經算是牛皮了。
剩下的人,不過是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混吃等死而已。
比勤勞致富的普通人又有什么高貴的?
這樣的王謐,曾經的記憶里,基本上就沒有關于氐秦的任何片段,于是,因循到現在的穿越者王謐身上,他也同樣無法領會一些晉人對氐秦刻骨的仇恨。
于是,很多想法未免流于簡單。
不過,好在王謐是個善于聽取意見的人,也很明白自己的處境,畢竟是個穿越的嘛。
關鍵時刻,就是要聽一聽正經晉人的想法,并且尊重他們。
在曾靖表達想法的時候,也有很多士兵聽到了他們的談論,紛紛聚集到王謐的馬下,一邊應戰,一邊表示支持。
王謐用心疼的眼神看著他們。
仇恨的力量果然是無窮的!
兄弟們啊!
我這是想保住你們的命啊!
一個人只有一條命,失去了就不會再來了!
你們真的就為了這些家國仇恨,連保住性命的機會都不要了嗎?
他還想再勸說幾句,然而,那些勸說的話,含在喉嚨里,半天也說不出口。
晉軍兄弟們真誠的,期待的眼神,讓他無法面對。
“那就依你們,我們堂堂正正的沖殺進去!”
“屬下遵命!”
曾靖提高了嗓門,給出了洪亮的回答。
在他身后,晉軍兄弟們紛紛呼號。
各種喊打喊殺。
這就是大勢!
這就是民意!
王謐猶豫了片刻,坦然的接受了這一切,既然他們想真刀真槍的干一場,他王謐也沒有落后的道理。
甚至,作為一軍主將,他不但不能落后,他還要比他們表現的更出色。
趁著大家群情激昂的當口,他王侍郎又可以大展身手了!
摸摸腰間的槍,王謐頓時笑的燦爛。
更讓他心情大好的,還是天時的配合,抬頭望天,東方遠處,竟然已經隱隱看到了亮光。
原本只能看清兵器反光的周遭,竟然可以漸漸顯現人形了!
這一下,鄴城戰場上的勝負也該分出來了!
王謐信心滿滿的催動馬蹄,接下來,只要能進城,就可以直取王旗,再次獲得一場大勝了!
王侍郎美滋滋,誰知視線一轉,忽然又涼了半截。
“你怎么還在這里?”
“還不趕緊進城!”
沒錯,出現在王謐眼前的,還是隊主曾靖。這個嘴里喊著對氐秦趕盡殺絕的壯漢。
在王謐同意沖殺進城之后,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就沖進去,反而是一直都在王謐身邊緊緊跟隨。
剛才王謐一直沉迷在自己的腦內小劇場里,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行動,或許是王侍郎有這樣一種思維誤區。
這樣一個誓要在鄴城戰場上干出一番功績來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牢牢把握住這樣的好機會去建立功勛呢?
這可是他自己苦苦爭取來的機會!
曾靖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王侍郎放心,就算是殺紅了眼,屬下也不會忘記侍郎的,一定會護在侍郎身前,保護侍郎的安全!”
他這是打算讓王謐放心?
為什么王謐感覺,他這樣說是為了讓他死心呢?
別撲騰了,你飛不出我曾神僧的手掌心!
好吧!
進城再看看誰厲害吧!
在這個時候選擇入城,王謐當然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是個理智的人,最關鍵的是,即便將士們的情感可以左右他,那也是一定程度上的。
很多時候,他還是可以把自己從感人的情景中抽離出去,從局外人的角度來思考這些事。
為什么選擇入城?
想象那些城中的無辜百姓就知道了!
逼迫投降當然爽了,而且,現在城外的這些秦兵基本上已經被晉軍打殘了,沒有什么反擊的能力。
說服他們的可能性也很高。
但是,即便是說服了他們,也撼動不了城里大軍的大局,這就是目前鄴城城內城外的現狀。
而根據各種現象顯示,城中現在還有很多秦兵盤踞,力量并不弱。
這些人雖然對付晉軍不頂用,可是欺負手無寸鐵的鄉民,卻是毫無疑問的高手。
城中的百姓堅守多年才終于等來了晉軍的消息,他們可不是等著晉軍把他們送上死路的。
一旦城外的秦兵向晉軍倒戈,被城內秦兵知曉的話,他們很有可能被激怒。
原本還算相安無事的局面,會被瞬間打破,以氐秦蠻橫的個性,就算最后逼得沒辦法也要投降,在此之前也不會輕饒了城中百姓的。
最起碼也要拉一堆墊背的!
壞人的思維方式一向是這樣,絕對不能只讓自己倒霉,就算是抵擋不住命運的宰割,也還是要拖更多的人下水。
既是如此,晉軍也不是吃素的,那就先下手為強吧!
而鄴城內城之中,現在的形勢又是如何?
在此之前,我們先來看一看北城樓那邊的形勢,王謐這邊拉著一眾人馬團結合作。
而北城樓那邊,卻一直都是劉裕一個人孤軍奮戰。
他…堅持的住嗎?
北城樓這邊,大將軍符纂的處境,竟然還算是好的!
他還沒死!
他還活著!
隨著城中的兵馬漸漸被抽調到南城,北城這邊,后續兵力不足的劣勢也漸漸的顯示了出來。
但目前這一切,還都只有主將清楚,對手看不出端倪。
畢竟,現在天還是黑著的,兩軍的戰士都很多,但彼此之間的真實實力是什么樣的,還是看不清楚的。
這就給了符纂操作的空間。
他直覺晉軍的兵力應該在秦兵之上,而且,戰術也更好,那個做主將的新人,也是相當的勇勐。
最關鍵的,他們的兵器當真是神奇的很,不是秦兵這些陳舊的刀箭可以比擬的。
但是,晉軍那邊也有劣勢,直到現在他們居然還沒有開始攻城!
這是為什么?
已經和晉軍對抗了幾個時辰的符纂,實在是想不明白,占據著優勢的晉軍,為什么遲遲不攻城。
他們完全有這個能力!
缺少攻城的器具?
不能夠!
別人不清楚,符纂還不清楚嗎?
那慕容垂逃跑的時候,大型的器械全都沒有帶走,就留在倒松峰上了,現在那些東西還不都成了晉軍的囊中之物。
只要把那些東西都運用起來,還不是輕輕松松就能登上鄴城城墻?
注意!
符纂關注的是晉軍登城墻的行為,只有發生這個行為,符纂才認為晉軍是在攻城。
至于那些接連不斷扔向城中的大石塊,還有源源不絕的箭失,都不能算數。
那些東西都是看起來厲害,實際上是傷不到幾個人的,準確性太低。對于一支軍隊來說,只有士兵們順著云梯,正式向城墻上進發,反復爭奪城樓,才算是攻城真正開始。
然而,明明占據著優勢的晉軍卻并沒有這么做,這讓符纂心中忐忑,總覺得,這位年輕兇悍的晉軍主將是憋著什么大招。
看起來文弱的多的晉軍中,怎么會有遮掩兇神惡煞的人存在?
這本來就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
剛才那個文文靜靜的小將軍哪里去了?
不只是一個,好像是好幾個!
符纂還在城樓上的時候,那個時候天還沒黑,視線沒有受阻,他看得很清楚。
整個晉軍隊列中,那些看起來是文臣出身的將領還是挺多的,但是,等到他從城門里沖出來,迎上來的人就是這位方頭大臉的惡煞了!
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小,眼白上布滿了血絲,仿佛隨時都要玩命、
不得不說,自從看到了劉裕,符纂整個人都萎了。
再也不敢沖鋒上前,但凡在戰陣里看到劉裕的身影,符纂都要第一時間沖到另一邊,唯恐被劉裕逮個正著。
還好,纏斗了幾個時辰,符纂的運氣還算不錯,因為沒有其他的將帥輔左,劉裕分身乏術,即便是看到了符纂,也難以上前和他分出個高下。
但是,是瘡疤就一定要揭開,符纂剛剛射出了一支箭,歇了口氣,就看身后一個小兵快馬加鞭的奔過來。
仔細看看,正是張蠔身邊的一個侍從,算是相當信任的了!
他怎么會過來?
難不成,南城那邊也出了什么狀況?
不會吧!
論武藝,論戰術,論兇悍程度,張蠔都還遠在他符纂之上,如果張蠔都不行了,他符纂還能行嗎?
人家小兵還沒有趕到,符纂這邊自己就打起了退堂鼓,小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個不停。
于是,等那小兵真的趕過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符纂的心頓時涼透了。
“你是說,張將軍真的死了?”
“怎么可能?”
“這也太快了!”
符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一來,其實他也覺得以張蠔的能力不足以收拾這一伙晉軍,但是呢,不應該這么快就折了。
再者,張蠔沒了那不就意味著,守護鄴城的全部責任都落在他符纂一個人身上了嗎?
且看看符纂的這副模樣,他像是可以擔當大任的人嗎?
“千真萬確,將軍,南城樓那邊本來李大連就已經率部投降,張將軍去了也沒能挽回局面,現在,整個鄴城,只能靠將軍你了!”
“靠…靠我?”符纂慌了。
我哪里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