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看似簡單,實際上要做的事情還挺多。羊不能吃水分充足的鮮草,容易引起腹瀉,所以孩子們一大早就會提著鐮刀去割草,然后晾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曬干。
到了晚上,則要將羊群們趕到羊圈里去,以免被路過的野狼給叼走了。
孩子們辛勤勞動,陳觀水全程旁觀,每天就是叼著個草莖坐在樹籬上,看著遠處的蒼茫山脈和廣闊草原,讓孩子們都對他腹誹不已。
然而,牧羊犬卻不這么想。
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許是犬科動物千百年來辨認強者的本能發揮了作用,他們爭先恐后圍著陳觀水撒歡,哪怕后者根本不喂他們也是一樣。
除去野狼和野馬以外,時不時也有商隊經過,特點是會帶著許多滿載的馱馬,隨行的人手也大多隨身佩刀,滿臉警惕。
對孩子們這些人不會去打擾,但看陳觀水身上沒帶武器,則大多回過來叨擾幾句,問個路,討口茶喝什么的。
陳觀水也就懶洋洋地應下,指點一下附近的小城方位,亦或是去帳篷里給他們倒酥油茶喝,絲毫沒有任何元嬰修士的架子。
就這般過了幾天,遇到的大多都是凡人,并未有任何修士經過此處。
某日,他正趴在樹籬上打盹,忽然只聽見旁邊有人開口問道:
「請問....」
陳觀水半睜開眼,回頭看向來人的面容,頓時嚇得差點兒站不穩了。
對方雖然戴著面紗,但陳觀水如何認不出那便是徐應憐?
而且你這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是怎么回事?這茫茫草原,無盡風沙之下,能干干凈凈地過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會御劍是吧?
「請問白城往那邊走?」徐應憐客氣問道。陳觀水沉默片刻,抬手指了一個方向。
對修士而言,諸如長安、洛陽等名城自不用問,沿著大河御劍飛行即可尋到,但白城只是附近沿秀水河而筑的一座小城,又有漢羌多族混居,不知道來問個路也是很正常的。
問題是,附近那么多牧民部落,為什么偏偏找到我這里!
對面的徐應憐,其實也有些迷惑和茫然。她懷疑自己大概是中了某種幻術,最近幾日只要閑靜下來,就會突兀地生出某種無法言說的感覺,師兄似乎就在某個方向。
這種感覺來的毫無緣由,用識海里鳳瀾前輩的話說,「要么是你的錯覺,要么則是段位非常高的幻術」,因此徐應憐思前想后,還是決定順著直覺指引的方向去走。
哪怕是因為錯覺而撲空,至少自己也沒有什么損失;但若真是什么幻術,且給自己下幻術的人,和擄走師兄的人是同一個的話,那么這直覺就是如今自己惟一的線索。
很快,她便悄然離開昆侖山脈,順著指引來到塞外草原,心中的直覺已經越來越強烈,仿佛自己離目標已經越來越近。
這附近.....她只記得有一座白城,規模很小的人族聚居地而已。
御劍朝著白城飛去,那感覺同樣也筆直指向前方,并且慢慢地開始下降,直到她發現陳觀水所在的牧民營帳為止。
佯裝問路的徐應憐,仔細地打量著陳觀水的五官。
沒什么印象。
如果用高級計算機去同時掃描秋長天和陳觀水的臉部結構,必然會發現兩者其實長得一模一樣。
但人類負責辨認記憶相貌的腦部區域,卻并非是依靠對比諸如鼻子大小、眼睛間距之類的數據是否契合,而是依靠組合目標相貌的五官分布,結合諸如氣質、神態、習性等等,最終形成一個大致的印象。
昆侖鏡的鏡花水月幻術,則是直接擾亂這種最終印象。
因此,雖然看到了陳觀水的 真容,但徐應憐卻沒法將其和記憶里的秋長天對應聯想起來。
見徐應憐沒有異樣,陳觀水也暗自松了口氣,只是繼續指著白城的方向,刻意壓低聲音沙啞說道「白城就在那里。」
徐應憐失望至極,畢竟這直覺指向的是一個普通牧民,與她的師兄秋長天毫無任何關聯。
但她著實沒有其他任何的線索了,只能不死心地問道:
「你聲音怎么了?」
「昨晚沒睡好,有些啞了。」陳觀水敷衍說道。
「哦。」徐應憐摸出一個丹瓶,「我這里有些丹藥,你吃了就好了。」
「不敢勞上仙掛念。」陳觀水哪里敢吃,只是做 受寵若驚狀,推辭說道,「這點小病,捱幾天就好了。」
「知道我是上仙,你居然不意外?」徐應憐皺眉問道。
又找到一個疑點:尋常凡人遇到仙人賜丹,不應該是立刻狂喜收下,三跪九叩以示心誠嗎?怎么還能遇到推拒不收的?
「哈哈哈。」陳觀水便灑脫笑道,「蒼茫草原,萬里風沙,上仙居然一襲白衣,毫無塵色,不是上仙,難不成還是每天洗衣的凡夫俗子?」
「你倒是好眼力。」徐應憐淡淡說道。
雖然對方說得有理有據,沒法反駁,但這種讓人憋屈的感覺,實在是太有既視感了。
考慮到這年頭改變相貌的易容幻術也有不少,徐應憐原本的沮喪灰心之感也盡數散去,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觀水一眼,隨后便飄然離開。
陳觀水剛松了口氣,卻看見徐應憐并未急著離去,而是來到羊群邊上,招呼那些穿著臟兮兮袍子的放羊孤兒。
孩子們明顯也都是顏值生物,對這個雖然戴著面紗,但看著就漂亮無比的姐姐非常有好感,一個個都瞪大眼睛想要跟她說話。
「告訴我。」徐應憐摸出另一個丹瓶來,「告訴我那個哥哥的事情,我就給你們糖吃。」
哪里還需要什么糖啊,孩子們已經爭先恐后地說了起來:
「懶惰!」「整天睡覺!」「總是不干活!」
「連大黃都比他勤快些!」
大黃,便是負責驅趕羊群的其中一條牧羊犬。聽著這么多似曾相識的形容詞,徐應憐心中的既視感已經越來越強烈。
當然,這些都構不成確鑿的證據,因為這天底下到處都是懶漢,總不能見著一個就說是跟秋長天有關系。
但女人素來是不需要什么證據的,徐應憐憑借自己的直覺.....不對,應該說是自己的七巧玲瓏心,判斷出這個牧民肯定跟秋長天有什么關系。
她翩然回到陳觀水身邊,說道:
「我初來乍到此地,要去白城,缺一個向導。」「我沒去過白城。」陳觀水連忙說道。
「沒事,本地人總比我這個外來者強些。」徐應憐自然不肯放過他。
「我也是外地來的。」陳觀水趕緊說道。
「哦?」徐應憐立刻問道,「你是從哪個外地來的?」
「揚州。」陳觀水心知此時絕對不能猶豫,否則被懷疑扯謊的概率就會迅速提高,因此果斷說道,「我來自揚州廣陵郡。」
「揚州嗎?」徐應憐思忖片刻,說道,「我不會讓你白帶路的。」
她取出一個丹瓶來,說道:
「這里面的丹藥.....服一顆便能延壽一年,最多十顆,做你的報酬如何?」
按照尋常人的邏輯,見著能延壽的丹藥,那別說是感恩戴德,就算是立刻跪舔對方也不為過。然而,陳觀水既不想感恩戴德,也不想跪舔徐應憐。
一方面是他確實不需要什么延壽丹藥 ,另一方面則是偽裝了這么多年,陳觀水實在是不想再夸張地演戲下去了。
自己之所以肯窩在游牧民營帳里混著,就是因為這里無需偽裝,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誰來了都不能逼我,徐應憐也不行!
「我不需要,多謝上仙。」陳觀水嘆氣說道 「我一直覺得活那么久其實沒什么意思..上仙您看,我們游牧民靠天吃飯,每年過冬都像是過鬼門關。無論陽壽一百還是九十,明年的春天都未必能見到,延壽有什么意義呢?」
徐應憐思忖片刻,再次說道:
「你若是想要修道,我可以給你吐納功法。只要能學會法術,抵抗嚴寒應該就不難了。」
"上仙看我是修道的料嗎?「陳觀水啞然失笑。
「不像。」徐應憐直白說道,「但我看你像是說謊精....就是那種能如同吃飯喝水般自然地說著謊言的人。」
陳觀水心中一動,便曉得這徐師妹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
無論自己如何推拒,徐應憐都會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還不如先隨她一起過去,路上找個機會脫身,再也不繼續待在這里了。
心念至此,陳觀水便爽快說道:
「行吧,不過把丹瓶收起來,我真的不需要。」見他松口得如此之快,徐應憐也有些意外。不過她很快便不糾結這個了,只是說道;
「安排坐騎吧,帶我去白城。」
「沒有坐騎。」陳觀水搖了搖頭,「這些牧群不是我的,我不能拿他們的馬匹。」
「難怪。」徐應憐試探說道,「我看這些孩子都不怎么喜歡你。」
「我說過我是外來的,孩子們不喜歡外人,很正常。」陳觀水淡定說道,「牧群的主人倒是和我挺聊得來,讓我幫忙照看一段時間。」
「那你如今和我走了,沒關系嗎?」徐應憐訝異問道。
「沒事,為上仙帶完路后我就回來。」陳觀水回答說道。
這一番回答沒什么破綻,以至于徐應憐心思略沉,心想這人雖然性情豁達,但卻沒有半點高傲,和師兄實在差得太遠。
總不會真的是自己弄錯了吧....
她很快便壓下腦海里胡思亂想的心思,繼續試探說道:
「孩子們說你很懶。」
「不是我的坐騎,我為什么要努力?」陳觀水反問她道。
徐應憐沉默下來。
她雖然心思聰穎,但論起胡侃之術來,段數比陳觀水還是差得太遠,因此很快便無言以對,半晌才重新問道:
「沒有坐騎,我們要如何過去,總不能走過去吧。」
如果陳觀水反問說「您不會御劍術嗎」,那他便算是漏餡了。縱然御劍術在修士之中算是人盡皆知,但凡人怎么可能會接觸到這個概念?
陳觀水當然沒有上當,偏頭說道:
「到那邊的白水河,找個路過的漁船搭一搭....上仙身上帶了銀兩嗎?」
「帶了。「徐應憐身上當然沒有帶凡間貨幣,但基本的障眼法她還是會的。
陳觀水叫來孩子里最大的那個,交代他自己要外出幾日,隨后便帶著徐應憐往河邊走去。
白水河不算寬闊,但水流也較為湍急,等了半天才有孤舟經過,上面放著好幾捆木柴,吃水線壓得極深。
船夫原本不打算讓兩人上船,但見了徐應憐變出來的銀錢后,也就果斷地丟了一些木柴,騰出重量來讓兩人搭載。
徐應憐身為修士,只是輕輕一躍,便穩定地落在漁船上面。
陳觀水相對笨拙許多,等那船只靠岸過來 ,才用力跳過去扒住船舷——還差點兒算錯距離落了水。徐應憐冷眼旁觀,心想這人無論身手還是體質,都是凡身肉胎的水準。
但這些都不能作數,因為師兄也是精擅偽裝之人.....想到這里,她的心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孤舟沿江而下,兩邊放眼望去盡是黃褐,偶爾也可以看到許多牧群。
徐應憐負手立于舟頭,看著兩旁江岸上的景色,沉吟不語。
陳觀水則是跟船夫攀談幾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將船夫的釣竿借了過來,開始在江面上垂釣。
「流水垂釣?」徐應憐詫異問道,「這船行水動,鉤餌也跟著移動,如何可能釣到大魚?」
「無所謂。」陳觀水不以為意,「愿者上鉤罷了。
愿者上鉤.....徐應憐默念幾句,心想自己還真是愿者上鉤了。
不愿意放棄跟師兄有關的一切線索,所以哪怕是一點點微妙的錯覺,自己也像是急切的大魚般追向鉤餌了。
想到這里,她的心情很快便郁郁起來,一時間也沒了交談的興致。
船只漂流了半日左右,終于抵達了白城。城墻老舊,依水而建,墻內炊煙裊裊,墻外有大量集市,無數漢人、羌人、牧民、游商互相大聲交談,周圍極其嘈雜而喧囂。
徐應憐總算將情緒穩定下來,跟陳觀水吩咐說道:
「隨我去白城吧,我需要做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