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六年的秋冬之際,是格外敏感的時間。
元帥府內部對東征的呼聲益加高昂,大明的陜西三邊同樣能感受到巨大的震撼,震撼首當其沖,就是坐在三邊總督位子上的洪承疇。
洪承疇是窮人家庭出身的天才。
在洪承疇的少年時代,跟絕大多數窮人子弟的生活經歷差不多,他的父親、祖父都是福建鄉村地地道道的農民。
輪到他,最早在鄉學讀了五年書,開蒙后因家境貧寒無力供其繼續讀書,在十一歲那年便輟學跟隨母親做豆干,走街串巷叫賣,如果沒有意外,他也會以農民的身份過完一生。
但當時他的家族出現了一位非常有成就的人,他的族叔洪啟是位年輕的秀才公,考取秀才后在家辦了學館,精進學問之余做起了教書先生。
因為門前有條水溝,這座鄉間學堂就被稱作水溝館。
這世上人有千萬種。
有些人沒能力、有機遇、力爭上游,就像紫禁城里的崇禎皇帝。
有些人沒能力、有機遇、不力爭上游,就像學館里學習卻貪玩的孩子們。
還有人有能力、沒機遇、力爭上游,就是學館外賣豆腐干卻在一墻之隔外旁聽的小販兒洪承疇。
既是同族,又聰明好學,洪啟便將這位聰明好學的小商販收為徒弟,免了學費,用心教育了五年,五年后的萬歷三十七年,洪啟考取舉人,去山東做教諭,把洪承疇推薦給泉州縣學讀書。
再過五年,洪承疇考取秀才,第六年考取舉人,第七年賣豆干的小販二十四歲,離鄉赴京參加會試,一舉奪得丙辰科殿試二甲第十四名,賜進士出身。
俗話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
在進士這個門檻上,洪承疇比高拱年輕四歲、比嚴嵩年輕一歲、比張居正年長一歲。
此后在江西、浙江、陜西歷任刑部郎中、布政參議、督糧參政、延綏巡撫,以三十九歲的年紀擔任三邊總督。
袁崇煥已經死了,所以洪承疇是天底下最年輕的封疆大吏,這職位靠的不是誰的恩寵,而是別人解決不了的問題他能解決,別人平不掉的麻煩他能平掉,別人殺不了的降賊他能殺。
用一連串人頭腦袋殺出來的緋紅袍子。
陜西還有一個別人解決不了的大麻煩,他要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對于洪承疇的到來,甘肅巡撫白貽清與總兵官楊嘉謨不敢怠慢,即使得了不必相應的命令,二人還是率領標營至古浪守御千戶所迎接。
遠遠地就瞧見三邊總督的儀仗大纛,還有那前呼后擁的標營將士。
楊嘉謨看見洪承疇的標營,就不自覺地微微皺眉。
總督、巡撫都有保護自己的標營,標營將官通常也都是督撫親信,而洪承疇的標營特立獨行,他的標營總兵是寧州敗績受罰的曹文詔,但曹文詔手下的遼東軍隨這兩年窮追猛打,剩下的已經不多了。
所以標營坐營都司白廣恩以下,主力都是降賊。
陜西的人才流轉日趨正規,邊軍投賊,賊投邊軍,邊軍再投賊,賊再被詔安,復降復叛,已成為常態化發展趨勢。
百姓和士兵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在官軍這邊接受正規軍營伍和忍耐力訓練,在賊軍那邊吃飽喝足、培養長途拉練能力。
最終在一場場激烈的戰役中死去,或足夠幸運的在一次次進修中活下來,能力臻至化境登峰造極。
人往高處走、反者道之動,局勢的發展動態變化,誰也無法改變這種叛軍力微而官軍缺糧的趨勢。
但洪承疇打斷了這個趨勢,只要投降了洪承疇,再想叛變就難了,因為投名狀。
投降容易,三邊總督洪承疇向來開門受降,但休想像糊弄楊鶴一般投降后解散歸農,投降就要當兵,想歸農不需要投降,所以投降歸農的都是偽降,就地俘殺。
而投降了想當兵,很好,先不接受你的投降,去進攻起義軍,取來義軍首領的首級,封官受賞。
洪承疇知道陜西流賊有三個根據地,首先是盤踞西寧的青海元帥府,其次是延安府…但延安府水潑不進,洪承疇知道那里不對勁,但既然幕后巨寇沒露出來,洪承疇就把延安府放在最后。
第三,是鐵角城。
位于子午嶺西川華池以北的鐵角城,那是自崇禎元年以來,明面上最大的叛軍巢穴。
早在劉五劉六時代,群山環繞的鐵角城就因山高皇帝遠而割據,待到劉承宗西走,神家兄弟成為叛軍西線的大首領,更是把鐵角城全面虜化。
當年神一魁在兄長神一元死后為了解圍,勾結北虜寇邊,達成盟約之日,全軍剃發易服,后來一度使蒙古辮發成為陜北叛軍標志,將攻城奪寨所獲俘虜盡數剃發。
等到可飛天何崇渭、郝臨庵占領鐵角城,那里才恢復正常,已有人口過十萬,分地耕牧。
不過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何崇渭和郝臨庵把鐵角城經營得再厲害,在洪承疇手上也沒走過一個回合,就成了叛徒白廣恩的投名狀。
其實洪承疇的投名狀,和神一魁的剃發易服是一樣的,都是要一種象征。
神一魁的兵剃了蒙古辮發,辮發只是手段,目的是讓每個人看見就知道這是北虜,官軍看見就知道這是一顆首級,自然無法再投降。
而洪承疇的投名狀也只是手段,目的是昭告天下,為我洪承疇做事的叛軍,每個人手上都有起義軍的血,他們跟你們每個人都有血海深仇。
換句話說,洪承疇認為此時的官軍是不可靠的,因為官軍隨時有可能會投降叛軍,只這些沾染義軍鮮血的投降叛軍才是可靠的。
因為他們很難再投降叛軍,同時作為同僚的正經將帥也看不起他們,他們只能依靠洪承疇,而且戰必勝、攻必取,否則一旦失敗,下場將慘不忍睹。
白貽清與楊嘉謨將洪承疇迎進古浪所,標營駐軍歇息。
古浪是個小地方,因古浪峽而得名,南依祁連山烏鞘嶺、北靠騰格里沙漠,地勢復雜為甘肅縮影。
具體來說,自南向北二十里長度的古浪峽,是南北交通最便利的地方,而這個地方,最寬有二百步、最窄只有六十五步。
而由此向北,涼州的廣袤綠洲豁然開朗。
因此驛路通三輔、峽門控五涼的古浪峽是虎狼之關,自漢朝納入版圖以來,就是保隴右通西域的兵家必爭之地。
在古浪所的衙門,洪承疇不曾洗去征塵,便召集白貽清、楊嘉謨入衙議事。
議的是修繕堡壘,古浪過去是邊關無寧日,向來為邊塞詩的盛產之地,但進入明代,古浪已成太平內地,邊關要塞長久未經修繕,洪承疇此次就為這事而來。
他對巡撫總兵道:“此前我已與陜撫玉鉉兄詳談,陜甘合兵御敵之事,古浪當賊要沖,宜運兵糧銃炮入城,扼守險關,以備不測。”
洪承疇背后有一個龐大的關系網,早在其任職浙江期間,就將剛出生的兒子同請假歸家的晉江籍前禮部尚書林欲楫之女定下姻親,長女也同當時的浙江按察使陳亮采的孫子訂婚。
而玉鉉,是如今的陜西巡撫陳奇瑜,他和洪承疇是同年進士,二人關系極近。
白貽清問道:“軍門亦認為,來年必有一戰?”
“老兄還請叫我亨九。”
洪承疇出身低微又少年得志,他行走官場沒見過長官比自己年輕的,但下屬比自己年長的情況,見的多了,熟練得很。
他先是笑著拱拱手,隨后才道:“幾時打仗不是我們說了算,也不是他劉承宗說了算。”
他抬手指向頭頂的斗拱:“老天爺說了算,今年西寧蘭州冬季無雪,若春季無雨,這場仗誰都躲不開啊。”
白貽清也是這么想的,他拱拱手道:“實不相瞞,在下曾向河湟用間,但至今未聞那幾人被劉賊啟用的消息,也沒有情報從西邊傳來,不過我估計待其辦完婚事,天使回還之時,當有消息自西邊傳來。”
“有間?”
洪承疇眉頭不自覺地挑了挑,慎重點頭道:“好極了,我聽說這幾年青海水潑不進,沒有半點消息從河湟傳回來,洪某所知劉賊情報,還是幾年前的老消息。”
所謂知己知彼,他知道朝廷早晚要跟劉承宗開戰,因為格外注意收集情報,但這項工作的難度非常大。
事情想來有些吊詭,劉承宗分明是最早出頭、最早成事、最早割據的首領,偏偏他的消息對洪承疇來說是一團迷霧。
因為見過劉承宗和獅子軍的人,太少了。
那些人絕大多數都被帶進青海,即使沒被帶進青海,也在地方上成了大首領,不是死在戰爭之中,就是跑出陜西讓洪承疇夠不著。
為收集情報,他甚至專門派人去平涼找過韓王,兩次。
平涼府屬于是一直都不太平,洪承疇頭一次派去的使者都沒進平涼城就被流寇綁架了。
流寇還格外囂張,直接把索要贖金的信寫到了三邊總督府,落款叫大王金蟬子。
當時洪承疇看見這個落款就差點腦溢血,他手下的軍隊在兩年里已經干掉六個金蟬子了,其中曹文詔一個人就宰了倆。
這玩意兒明顯會轉世,因為據他所知,最早的金蟬子是個鐵匠,僅起事一日就不知所蹤;第二代金蟬子是韓王的哥哥叫朱亶域,官軍還沒找著他,第三代金蟬子就撞在曹文詔的刀尖上。
第三代、四代金蟬子都在曹文詔的刀尖兒上串著呢,過油炸炸應該嘎嘣脆。
第五代進了延安府,被村民用小地雷送上天;第六代金蟬子是個戰神,帶著五個小兄弟擊潰楊麒一千二百大軍,最后被楊麒親手斬殺。
第七代進了鐵角城,死在跟郝臨庵內訌里;第八代被平涼鄉兵干掉了,第九代跑的遠,跑進山西,跟剛剛走馬上任的平陽府參將付仁喜撞了個臉對臉。
參將付仁喜也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四代戍邊的良家子出身,他在平陽府的地位等同于延安府的戰神楊彥昌,曾接連挫敗趙勝、不沾泥等陜西大賊,唯一一次敗績是追擊抄掠平陽府的巨寇一箱金,沒追上。
洪承疇一直想著什么時候朝廷把山西的軍權交到他手上,到時候陜西的楊彥昌、山西的付仁喜,兩路進剿,保管把流寇打得哭爹喊娘。
第九代金蟬子碰上付仁喜算是倒霉,當場就沒命了。
算起來,這個寫信要贖金的應該是第十代金蟬子,洪承疇覺得有沒有一種可能,給他寫信的人真名叫玄奘?
洪承疇也學精了,第二次派去平涼府的使者是曹變蛟,他心說我麾下小曹將軍有萬夫不當之勇,你金蟬子有出息再把他綁了!
曹變蛟當然不會被綁,他如愿以償的先見了平涼知府蔣應昌,隨后進王府見韓王。
遺憾的是韓王像個一問三不知的迷糊蛋,把劉承宗忘了個干干凈凈,還對政事時局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過他倒是對曹變蛟非常有興趣,極力勸說曹變蛟不要再建功立業了,留在韓藩當女婿,多生幾個能打的崽,沒準啥時候皇上絕嗣了呢,升你做駙馬。
把小曹嚇得落荒而逃。
洪承疇倒也沒多想,藩王就這混吃等死下崽的德行。
好在白廣恩投降了,這是個早年跟著混天猴的小頭目,近距離觀察過劉承宗,還有一起行軍的經驗,對獅子軍當時的狀態非常了解。
可是對如今的元帥府,洪承疇心里是一點底都沒有。
而且河湟大戰已經證明了,在河湟跟元帥府開戰沒有半分好處,因此他心里的戰場,是涼州。
“來年若有一戰,須知西賊不同關中,其長于馬騾火炮,來去如風侵略如火。”
洪承疇將自己所知的西賊特征告知二人,道:“因此兩位老兄應加強古浪城防,以固根本,同時對祁連山行以外松內緊,誘敵翻山入涼州劫掠攻伐。”
“卸去其火炮騾馬之利,以古浪封鎖敵軍退路,扼守祁連,使其做了甘肅的甕中之鱉,一舉殲滅其精兵勁卒,再乘勝自東、北進軍青海,便易如反掌。”
說罷,洪承疇伸出手來:“我等將攜手立就不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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