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傍晚。
元帥府衙門的桌子上,擺著四只做工精細裝飾樸素的木盒。
盒子裝滿石灰,封著四位將軍的首級,他們是四川保寧府二郎關守備張應甲、指揮僉事黃朝璽;百丈關守備郭沾辰、指揮使陳中。
同四顆腦袋一齊送來的,還有黃金五百兩與一封來自陜川交界大巴山的聯名信。
信上說,寫信的人叫姚章儒,漢中生員,諢號搖天動,早年隨漢中王大梁起兵,王大梁死后率潰兵避入大巴山,活動于四川東北部的夔州、保寧二府。
如今有兵三萬,分搖天動姚章儒、中斗星黃龍、整齊王張顯、奪世王王友進、爭天王袁韜、爭世王楊秉允、行十萬呼九思、逼反王劉維明、震天王白蛟龍、黑虎王王高、順天王梁時正、黃鷂子景可勤、小漢王趙多多、小秦王王光興、活閻王馬超十五營。
若大元帥有意接納,他們愿做元帥府南下入川的開路先鋒。
劉承宗放下書信,眉頭皺得很重,就見去衙門外送信的樊三郎回來,看他這幅表情,繞到后面捏著肩膀問道:“這幾個腦袋是誰的?”
“巴山里的大頭目是早年的漢中賊,信里說要歸附,能助我入川,殺了川東四個守關將,腦袋送過來,意思多半是怕被小覷。”
劉承宗臉上非常苦惱,這個姚章儒挺會給人添堵,他這邊剛打算非常認真的建號稱王,那邊就送來個聯名信請求歸附,十五個人他媽的十一個王。
而且事情也不太好辦,正兒八經收編,他也出不起正經收編的糧;不走嚴格的收編程序,進四川,究竟是誰幫誰四川站穩腳跟?
畢竟不是早年羅汝才李老豺那會了,浩浩蕩蕩起兵作亂這么些年,義軍或者說流賊的戰斗力已經上來了。
更何況三萬這個數對劉承宗來說非常敏感,畢竟他自己養活發糧發餉的戰兵就是三萬,他最知道這只吞金巨獸的胃口。
除非姚章儒已經事實割據,否則他們的軍紀好不了。
他們也不可能在川東事實割據,若是割據了,送來的信就不是這樣的。
因此劉獅子心里已經對姚章儒十五營情況有了大概的猜測,他們的兵力應該不假,軍紀不好、在川東川北流竄。
想清楚這些,劉承宗搖搖頭,把這份苦惱甩在腦后,擺手道:“請匠人給首級做四具木身,裝棺槨收斂埋了,棺材錢就從他們送來的金子里出,埋到西山的曬場下頭。”
他叮囑道:“別埋東山,四個官軍下去勢單力孤,回頭挨了揍,再半夜跑來求我遷墳可不行。”
樊三郎被他逗得輕笑,這才聽他正色問道:“送信的人來幾天了?”
“四天,兩個人,一個狗頭軍師帶著個少年護兵,老爺安排他們在城外住下了,住的是豪格在時那個院子。”
聽見這個,劉承宗嗤笑一聲,那院子以后就是元帥府指定招待所了。
樊三郎問道:“見見他倆?”
“不急,你那二姐夫不是也來了么,千里迢迢跑過來要見我,先見他吧,也在城外住著?”
樊三郎點點頭,不過緊跟著便有些為難道:“還是讓他等著吧,我覺得他有問題。”
二姐夫名叫車才,是山西隰州的老秀才,兵荒馬亂的一路跑到蘭州,最詭異的是還帶了兩個陜西舉人、六個蘭州秀才渡過了黃河,被野狐堡的百總井小六帶進河湟。
不過在承運那就被卡住了,要不是有車才這個說自己要見元帥府樊將軍老秀才,他們這九個人別說見劉承宗了,連碾伯都過不去。
劉承運多精啊,又是真正扎根地方管理河湟軍民事的大首領官,見多識廣,舉人、秀才那矜持勁兒,他最清楚了。
就別說蘭州的舉人秀才,單在河湟谷地,戰后留下來的舉人只有四個、秀才九十二個。
就這么說吧,但凡沒跑的,那都有沒辦法跑的原因。
有的家里有不宜遠行的老人、或者自己本身就是老人,仗打起來沒辦法往蘭州逃難,就攜家帶口躲到山上。
還有些躲進山里的,是對局勢估計錯誤的迷糊蛋。
再有就是兩種,有四十七個秀才是窮苦出身,屬于聽天由命;還有二十四個則是出身跟劉獅子差不多,留下作為代表,幫鄉親父老跟劉賊請命。
尤其后邊這二十四個人,行為模式是驚人的相同,都是早在劉承宗率軍挺進河湟占據西寧衛,他們就在鄉里提議捐資修堡,河湟大戰護著鄉鄰進堡避難,甚至不少人都做好了只要被搶掠就決一死戰的打算。
結果元帥府的軍隊壓根沒搭理他們,打完五鎮聯軍就把河湟傳檄而定了,他們蹲在堡里不知如何是好,劉承運就把痘醫派過來,先是讓他們出堡,百姓不出,就把痘醫放進堡里。
一點點試探著,他們就又回家種地。
即便到現在,這些人留下的原因各有不同,但相同的是跟元帥府都沒有多少互信基礎,人們都很合作,在各鄉保當個農學博士、有事了作為鄉里代表,這沒問題;但要說元帥府要啟用他們做官,他們就得逃到山里去。
劉承運從來不逼他們,盡管他不是秀才,卻在身邊守著秀才和舉人,他了解這種的心態。
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人,可能有不聰明的、有不識時務的、有運氣不好的,但絕對沒有傻子。
百姓遇到個兵災旱災,跟著起兵賣命屬于改變命運,最壞的情況是丟了命;哪怕失敗了,只要能保住命,撐死被官府攢里并甲,過的日子還和以前一樣,沒準還能分個地。
功名在身的,不怕一時落魄,只求有口飯吃渾天度日,沒走到絕路上,很少會有人會去求虛無縹緲的富貴,想的都是穩穩當當熬過去,等局勢穩定。
熬過去,秀才還是秀才,舉人還是舉人,知識就是力量。
突然竄出來幾個蘭州的舉人和秀才,說要投奔元帥府…也就只有草寇出身的首領才會信了這種鬼話。
只不過車才說他是山西樊家山樊將軍的同鄉,承運覺得把他們看嚴實點擱到新城也沒事,反正他二哥戒心一向很強,就連邊軍頭子楊耀王文秀投奔,還得問上一句驍將宋守真呢。
別管有啥小伎倆,承運相信這幾個舉子秀才耍心眼子不是他二哥對手。
相反是送過來,還能看一出好戲呢。
這出好戲就在于,車才口中所說這個樊三郎將軍,是個男的,援遼邊軍老兵,胳膊比車才腿粗,開百斤強弓一個打八個那種。
見面倆人都傻眼了。
車才是聽說元帥府有個樊三郎將軍,他想找的也是樊家山的樊三郎,卻沒想到見到的是杜巧兒;杜巧兒以為是樊家山還有活口,卻沒料到見了面,居然是二姐做了三天妾的車老爺。
他鄉遇故知,本就是很值得開心的事,更何況兩個相鄰村莊的幸存者在遙遠的青海相逢。
盡管樊三郎過去僅僅和車才見過一面,車才也只做過她三天姐夫,但當年車老爺對樊三郎一家都很好,災荒年景里納個樂戶女兒為妾,還專門做了妝花通袖袍。
在那三天里,鄰村的車老爺是她們一家的希望。
樊三郎一再吩咐護兵好好照顧車秀才,甚至心里都做了準備,如果車才要求官,她可以幫忙給劉承宗說句好話。
但聽說車才過來是為了見劉承宗,她的熱情就少了幾分。
車才明顯是來辦事的,能驅動一個山西的秀才、不遠千里跑到青海,還能護著他安然無恙的事,樊三郎并不認為自己該在這種事上開口說話。
劉承宗倒是對這種事無所謂,他猜出樊三郎是怎么想的,拍了拍肩頭的手:“好事壞事,總要見了才知道,既然你說后面見,那就再讓他等一等,我先見你說的狗頭軍師。”
他心里對搖天動那幫人很感興趣,他原以為第一個會從四川給自己送信的會是進入漢中的張獻忠,卻沒想到居然是這批早年間跟著王大梁造反的漢中賊。
沒過多久,那個樊三郎口中的狗頭軍師,連著他那個小護兵就被人帶至堂上。
見了人,劉承宗才知道,三郎為啥說他是狗頭軍師。
這人穿著嶄新藍緞道袍,頂著四方巾還戴著眼鏡,明顯就是個儒生,但臉上卻被人用朱砂刺了天王二字,整個人氣質就像個受氣包。
倒是他身后正提著腰帶穿衣裳的小護兵,看著也就十四五歲,這個年紀說像大人不像大人、說像小孩也不像小孩,但虎著臉殺氣騰騰像個人物。
小東西留了個像蒙古人一樣的娃娃頭,下身穿個黑棉褲,小腿用行纏扎了,手里提著腰帶和一雙厚重的騎兵靴。
元帥府的護兵把袖長到肘的中袖短罩袍遞給他,提著件半身鑲大甲片的裲襠甲走了。
帥府的守門將天寶把他當街剝得赤條條,才肯放進來,這小子看著歲數不大,但渾身就像個武器庫。
腰上佩著特意打造的二尺腰刀一柄,短罩袍下邊還有短刀一柄、后腰別了短斧一只,解了腰帶能取出飛刀三把,摘了靴子,小腿行纏上還綁了匕首兩只。
先開口說話的,也是這小孩,他往地下一跪,把靴子放旁邊磕了個頭,抬頭道:“搖天動之子秦可多叩見大元帥。”
說罷,秦可多扭頭瞪了那儒生一眼:“磕頭!”
那儒生被瞪了一眼,嚇得渾身一抽抽,連忙拜倒道:“學生巴州生員陳敏,叩見大元帥。”
劉承宗坐在堂上,看這倆人的奇怪組合,道:“起來說話,你這姓氏是義子?”
“回帥爺,六年前我爹從南江邊把我撿回去,我是十六個義子里的老大。”
劉承宗點點頭,剛準備開口說什么,就見那生員陳敏剛站起身,突然向旁邊撤了一大步,猛地拜倒哐哐磕頭,語速又快又急:“還請帥爺收留救我性命,還請帥爺救命!”
還沒起身的秦可多猛然擰眉,探手就往腰間摸去,卻摸了個空,起身正待撲過去,就被堂上的劉承宗制止:“不敢動!”
怒氣沖沖的秦可多一愣,似乎正在想要不要動,就被身旁護兵按著押住,劉承宗這才對陳敏問道:“你起來說話,怎么回事?”
陳敏卻不敢起身也不敢抬頭,只是自顧自道:“搖黃諸賊自崇禎元年翻山入川,據巴山為寇,他們擄掠人口,逢人便殺攻城劫寨。”
“學生去年被擄,賊人看我識字,便用繩索綁著,直到今年才松開,還強迫在我臉上刺字,逃回去必會為官府擒獲報功,還請大帥救我性命,學生做牛做馬報答!”
劉承宗不解道:“你不知道我也是反賊嗎?”
“學生知道,但入湟中數日,百姓不見干戈器械,親親長長,真是極樂世界,大帥與搖黃棒賊之輩絕非一路人等!”
“你放屁!”
秦可多被護兵死死按著,一雙眼睛瞪向陳敏幾乎噴出火來,牙齒都快被咬碎,待其話音剛落便罵道:“狗東西,枉費老子摘草根喂你個狗雜種!”
陳敏則挺起身來,指天發誓道:“學生親眼所見,去年搖黃棒賊掠奪廣元,百姓逃入山中硝洞,川中多有山洞,可容人數百,賊人圍住洞口,熏煙生火,直將四百余人盡數害死!”
秀才說得激憤,小賊也益加惱怒:“我們不是這樣的!”
劉承宗心里對姚章儒的評價低了幾分,殺人為禍地方且不說,單單是選來的使者,這是干嘛來了。
大明朝那么多縣衙府衙盛不下了,從大巴山跑河湟告狀來了?
他對秦可多問道:“他說的是假的,誣陷你們?”
秦可多又怒氣沖沖地剜了陳敏一眼,抬頭看向劉承宗,氣勢卻矮了幾分:“不是,大男子敢作敢當,那火就是我放的…但我們不是見人就殺,更不是一開始就殺人!”
劉承宗向后靠了靠,沒說話。
秦可多道:“我爹他們都是秦人,撿我那年只有八十多個人,如今我們十三家有三萬人,怎可能人人都是綁來擄來?”
“川北劍門、二郎、朝天、七盤、白水,處處險關環繞,官軍圍堵,起初我們只能綁些蠢紳,索取贖金;折些棒子劫掠商隊、山客,后來官軍來討被打退,才叫我們有了些兵器。”
秦可多道:“我爹常說川北人剛率亢戾,那些大寨土人強悍,士紳在處處操練鄉兵,逢著我們就殺,難道只許他們逢著我們就殺,不許我們逢著他們就殺?”
劉承宗大概明白了,搖黃這幫人,跟他認識的流賊不一樣。
別人起事,都是饑民流民更進一步變成流賊,在與官軍戰斗的過程中再次前進,成為亂軍也好叛軍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反對朝廷的軍隊。
搖黃不一樣,作為王大梁早年起事失敗的幸存者,他們力量太弱,又跑到個四面俱為關防的地方,在山里啃草根,把自己窮苦百姓起事的正確性全丟了。
他們就是土匪山賊,非常傳統的土匪山賊,精通于劫道、綁票、殺人,被關防鎖在川東川北,跟川北士紳爭奪百姓,往來仇殺。
長此以往仇恨濃到化都化不開,整個四川都會知道他們的惡行,這是一場即將發生的災難,對百姓對他們來說都一樣,都是災難。
因為一旦這樣的情況發生,再過幾年,任何一個志在四川的首領想要人心想要四川,都必須先剿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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