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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蛋殼的縫隙

  直到年前,劉承宗都在籌備過年旳事。

  這次過年并非僅僅是過年,一方面要準備向東用兵,為了確保用兵的突然性,西寧衛與鎮海營暫時不動,作為出擊后的二線援軍。

  但在俱爾灣以西,正在進行全面動員,楊耀、王文秀、鐘虎、魏遷兒、戴道子、黃勝宵、謝二虎、阿海岱青、巴桑等部,各營都在挑選士兵整備軍械。

  另一方面,他要向諸多土司廣發邀請,請他們攜家眷到俱爾灣來過年,這也是劉承宗挑選合作者的前提。

  愿意來給自己拜年,就能聊聊今后的合作事宜,挑選出諸多土司長官里的合作者;不愿來的,那就各為其主,求忠得忠。

  正當兩手準備緊鑼密鼓的準備時,劉承宗卻收到來自甘肅的消息,駝鈴已沿青海湖響過,三劫會的小師父裹著阻擋風沙的圍巾,回來匯報工作了。

  海西縣從祁連山一路接引,直把十六這個渾身駱駝味的小東西接進元帥府。

  甘肅大名鼎鼎的三劫會二號人物,被天寶按著小寸頭扔進洗澡盆,一番大力揉搓,慘叫連連。

  十來個隨行的甘肅逃兵,站在元帥府面面相覷。

  他們一直覺得三劫會的十六法師是仙人轉世少慧神子,小小年紀什么都懂,而且還像老兵一樣能忍耐長驅,本來以為這趟元帥府之行是外交工作。

  怎么…怎么感覺十六法師進元帥府像回老家一樣。

  沒過多久,他們就見到在十六法師換了不太合身的新衣裳,腦袋上的小寸頭擦凈了還有點潮,啃著乳糖老虎就出來了。

  在他身后,還有個器宇軒昂的青年將官,走出來對眾人抱拳道:“眾位兄弟護我小弟一路過來辛苦,劉某已備下薄酒飯食,還請諸位歇息幾日。”

  隨后便有護兵帶著他們下去,劉承宗這才伸手在十六腦袋上量了量個頭,

  招呼他往廳里走。

  十六啃著劉承宗從打箭爐帶回廚子做的乳糖老虎,

  跟著亦步亦趨進了廳內,

  坐下才把糖放下,兩手擱在膝蓋上,等著劉獅子訓話。

  劉承宗瞧著十六笑出一聲,

  心知是這孩子兩年多沒見他,有點怕生了:“長了六七寸,

  挺好,

  在甘肅過得怎么樣,

  那王和尚,可有虧待你啊?”

  小十六連忙搖頭:“獅子哥,

  王先生待我很好,傳授我許多東西…不過我也教了他許多東西。”

  說著,十六掏出封信遞給劉承宗道:“這是王先生托我給獅子哥寫的信,

  還請,

  過目。”

  劉承宗笑呵呵展開書信,

  心說王自用寫信,

  多半是要些錢糧?以王自用那個規模,花不了多少錢糧,

  倒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過這封信的內容跟他想象中不一樣,劉獅子面上笑容逐漸隱去,信上說,

  寧夏剛打完仗,很快甘肅也要打仗了。

  綽克兔臺吉想干很多事,

  很多事直到死都沒干成,但是在他死后的第三個月,

  這位喀爾喀臺吉終究還是干成了一件事…插漢虎墩兔來了。

  王自用的消息來自加入三劫會的邊兵,插漢虎墩兔夏天還在歸化城,

  秋天就跑到榆林邊外跟洪承疇哐哐見仗,留下上前個首級。

  隨后驅人畜十萬浩浩蕩蕩踏著沙子騎過邊墻,跟寧夏邊軍哐哐干仗,再度留下上千具尸首橫穿寧夏,目前停駐于甘肅涼州邊外,似乎正在籌備跟甘肅邊軍哐哐干仗。

  甘肅正在積極備戰,王自用讓十六寫這封信的初衷,

  是讓元帥府稍有防備,以防甘肅邊軍虛晃一槍南下。

  一看這信,不論王自用的情報是否準確,劉獅子都非常謹慎。

  他了解大明邊軍,

  也了解蒙古人。

  虎墩兔的行進路線,很容易理解,投誠的那個阿海岱青早就跟他說過,綽克兔臺吉想把林丹汗招來,只是他沒當回事。

  劉獅子并不介意虎墩兔趕著牧群過來,蒙古人本來就打不過明軍,虎墩兔也不可能打得過他。

  但凡蒙古人打得過邊軍,怎么著不得進北京給崇禎爺賀個壽啊?

  不過這封信里有兩件事劉承宗不能理解。

  第一,虎墩兔一路上用腦瓜子瘋狂撞擊大明邊墻,這個不太理智的行為不能用行為藝術來解釋。

  第二,虎墩兔一路上跟邊軍交手頻率很高,經過三段邊墻打了兩場仗,甚至還想打第三場。

  坐在廳中的十六看著劉承宗面色變換,百思不得其解,安慰道:“獅子哥,北虜韃子在涼州邊外,突不過甘肅邊墻,

  沒事。”

  劉承宗放下書信嘆了口氣,

  正對上十六擔憂的眼神,

  笑出一聲后才搖頭篤定道:“我不是怕跟他動手,

  他在逃跑,

  而且沒糧食了。”

  他的這個結論,來源于邊軍繳獲首級,戰場上只有勝者才能得到打掃戰場的機會,蒙古軍隊又有帶尸首離開的習慣,所以從蒙古人那取得首級,歷來最為艱難。

  通常明軍和蒙古軍隊交手,殺傷與繳獲首級的比例能達到二三甚至十比一。

  榆林邊軍不可能殺死虎墩兔上萬部眾,要那樣虎墩兔恐怕就不敢再往西走了,那便只有可能是他沒有收攏尸首。

  那一定走得很急、很慌,而一次次撞擊邊墻,則是缺少口糧,必須用劫掠來彌補長途西遷的軍資,這也從側面說明了虎墩兔很慌的原因并不來自大明,而且離他還有一段距離。

  虎墩兔的恐懼源頭便呼之欲出,后金的黃臺吉。

  該如何形容自己此時的心情呢?劉承宗也不知道,真要說的話,他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可惜。

  他手下的蒙古人不是土默特就是喀爾喀,一個跟虎墩兔有奪地之仇,另一個也跟虎墩兔在信仰上互相視作異端,反正都不鳥這大汗。

  可惜虎墩兔是個窮鬼,否則他可以考慮越過祁連山把這個家伙搶了;更可惜的是他自己也是窮鬼,不然還可以考慮把饑餓的察哈爾諸部招降了。

  偏偏,兩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鬼之間,只會存在互相鄙視,很難找到共同語言。

  劉承宗把祁連山北邊的窮鬼拋之腦后,換了個好心情對十六問道:“看來三劫會在甘肅發展的不錯,有不少邊軍加入?”

  提到這個,十六非常驕傲地一揚頭,小大人般地抱拳道:“獅子哥,三劫會已經有四名判官、十名土地、四十七個大郎頭、四十七個大先鋒、八千七百余兄弟了。”

  判官、土地、郎頭、先鋒?

  劉承宗只能聽懂最后那八千七百多個兄弟,不過他沒急著對這個龐大數字表示感嘆,只是問道:“這些判官土地,都是干嘛的?”

  “判官掌管兩名土地,就像父母官一樣;土地都是當地德高望重的老人,大小郎頭是兄弟首領,管的兄弟不滿百是小郎頭,過百的是大郎頭。”

  十六依次解釋了才道:“每個郎頭身邊都有一名先鋒,是當地所有兄弟里最厲害的人,可能是衛所的小旗總旗、軍營里的什長管隊,也有可能就是個兵甚至不是兵。”

  這就不禁令劉承宗露出贊嘆之色了,三劫會這些都是讓地方自治運行的職位,幾乎啥時候王自用說要立起反旗,會眾兄弟多的地方就地反叛,能在轉眼之間就拉出一支農民軍。

  不過也就這樣了,十六說如今他們會眾兄弟雖然不少,但超過一半都是孤寡老人,年輕人里也有一多半是鄉間婦孺,要想在甘肅起事,還得等上兩三年。

  本來這次過年王自用打算親自到俱爾灣來參見劉承宗,但因為虎墩兔在涼州邊外駐牧,讓王自用騰不開身,這才派了十六回來。

  劉承宗奇怪道:“虎墩兔在涼州邊外,要備戰也是甘肅邊外備戰,王和尚忙個啥?”

  十六詫異不已,理所應當道:“打仗會死人啊,會眾兄弟不得訓練喪葬隊、多籌備幾支隊伍,到時陣亡的被殘疾的送回來,有錢的安葬能掙點錢,沒錢的安葬就當做好事,準備些兄弟陪痛失愛子的老人說話,照顧殘疾老兵,拓一下會眾兄弟。”

  就這一句話,讓劉承宗對王自用的三劫會運行方式就有了充足了解,他們對會眾來者不拒,準確找到貧窮人的需求并給予滿足,用最低的成本收獲人們的認同。

  這引起劉承宗很大的危機感,但危機的來源不是王自用,而是這種說是白蓮教或什么教的會道門,永遠都無法禁絕。

  只要蛋殼有縫隙,就會引來蒼蠅。

  劉承宗覺得自己必須對這種運行方式多加了解,便問道:“你們是怎么讓軍官加入的?”

  十六笑瞇瞇地伴著手指頭道:“一個小旗十個軍,跑仨剩七個,旗軍都苦,有一個入會做兄弟,就有四五個甚至七個都做兄弟。”

  “一個小旗官手下七個旗軍都做了兄弟,他還能不做兄弟?”

  十六滿是孩子氣的語氣,卻讓劉承宗腦海中出現非常恐怖的情形,仿佛瘟疫在甘肅大地上蔓延開來。

  劉承宗嘆了口氣:“那你們是如何掌握權力,不讓別的首領奪權?”

  十六楞了一下,似乎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想了很久才疑惑道:“起事前不需要防著別人,起事后也不需要防著別人了。”

  “怎么說?”

  “起事前只有我們有所有判官土地郎頭先鋒的名錄,都害怕為朝廷所知,朝廷知道就都得起事。”

  十六說罷,又看著劉承宗笑道:“起事之后,誰打得過甘肅邊軍,還不是要往元帥府跑,也不需要防著別人,沒我倆進不來。”

  這他媽的。

  劉承宗搖頭苦笑,合著自己也是王自用掌權的工具。

  “行了,既然回來了就在俱爾灣好好玩玩,過完年再去甘肅,反正那邊也沒什么急事。”劉承宗想著,便道:“等過完年回去,我還有件事讓你問王自用。”

  盡管王自用的三劫會看上去破壞力很強,但他們還是只有破壞力,很難對正常政權形成威脅,哪怕元帥府也不算正常政權,至少比朝廷在甘肅的組織力度強些,有人在俱爾灣干這個,恐怕活動不了兩天就被剿滅了。

  俱爾灣哪有無關人等到處亂跑,人人都得領糧吃,別說是無生老母座下弟子想幫人上墳,就算玉皇大帝來了也得按個閑雜人等,給劉承宗這老老實實三天餓九頓。

  所以這三劫會暫時對元帥府這種低級政體毫無威脅,反而是朝廷在甘肅這種高級設計、基層崩壞的行政區劃有很大的威脅。

  既然沒威脅就得用,劉承宗打算等十六回去,讓他跟王自用聊聊私鹽販子的事,元帥府的高質量精鹽用不完,甘肅的人口比河湟谷地要多,只要價格比官鹽低一點,傾銷過去有利可圖。

  他打算施行的均糧買賦,需要大量錢財,即使盡取河湟谷地,將之封閉后推行自己的獅子票,也需要大量儲備金以防擠兌,他手里現存銀兩即便算上銀器,也不足五十萬兩。

  即使算上攻取河湟的收獲,恐怕也就百萬兩上下。

  他們的鹽,要換成財貨才行。

  不過跟十六一番交談,確實很大地拓展了劉承宗的思路,將來他在河湟谷地實行的鄉都集體制度,也要注意對孤寡等邊緣人的照顧。

  一方面要讓百姓耕者有其田,劃分一片土地把部分作為私田、部分作為共有田地。

  另一方面也要避免農民分地后再度失地,而且還要把農民牧民攥成一股繩,以此對抗單人小農無法承受的風險。

  每個鄉都都應該有自己的社學、社醫、水利,而元帥府也應該有一個部門,下屬機構專門負責挑選種糧、培育種馬、推廣新種植技術與新作物。

  這種生產方式在目前劉承宗的設想中,對抑制土地兼并應該有很好的效果,但缺點也非常明顯…它是善政還是惡政,完全取決于元帥府對糧食的收購數目與價格。

  這是非常復雜的工作,且直接關系到這種生產方式能否長久存在甚至推行全國,還是僅僅作為危機到來時的權宜之策。

  畢竟對劉承宗來說,首要解決的問題是,在目前食物總量無法滿足讓所有人吃飽吃好的條件下,依靠平均手段來對抗饑餓。

  簡單來說,他可能要以讓五十八萬人挨餓的代價,避免八萬人被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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