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結束了。
再回到湟水源頭的俱爾灣,百姓在湟水兩岸對凱旋軍隊歡呼相迎,劉承宗的心情卻很沉重。
一路東行,他看見湟水兩岸修出許多條大渠與支渠,能灌溉數千頃田地,但西寧府開墾出的田地遠沒有這么多。
而周圍的百姓卻很多,衣衫襤褸的蒙古老者與西番婦人隨處可見,即使是漢人在衣著打扮也非常貧窮,恍然間如同回到饑寒交迫的陜北一般。
湟水兩岸亂糟糟的,幾乎隨處可見的流民帳篷,根本談不上規劃與建設,這與他想象中西寧府最富庶的地方有很大差別。
當他把疑惑的眼神看向兄長和李萬慶,隨同騎行的劉承祖道:“拉尊逃跑前送來三萬七千老弱婦孺,黃南番部也因戰事向北避難,五萬余人涌入西寧,朝廷陳兵蘭州,父親只好將人盡數遷入俱爾灣。”
說罷,劉承祖無奈道:“所以我才說你帶來那三萬多人,只能留在海西海北,俱爾灣容不下人了。。”
劉承宗的心沉了一分,皺眉道:“拉尊送來三萬七千人?”
他在南山堡收降時可沒考慮到這五萬多人。
“沒事,你不用擔心人多,虱子多了不咬,反正西寧府本來在籍也只有四萬,多五萬還是多八萬說實話…已經區別不大了。”
劉承祖說罷,李萬慶也點頭附和,他對這事倒是看得挺開,指向東邊道:“這兩年西寧以西開了四百頃地,西寧南北的土司也開了兩百余頃,你征戰凱旋,回來先好好歇歇,我們能挺過去。”
劉承宗左算右算,六百多頃地,撐死能打七萬石糧,實在不知道兄長和李萬慶這份能挺過去的自信何在,問道:“父親什么打算?”
“西寧城有存糧,緊一點能撐到明年夏天,動用存銀于河湟谷地購入糧食,
今年有人了,
修渠墾地…”
劉承祖說得頭頭是道,
眉宇間也不免擔憂:“我就是怕撐不到秋收。”
“能撐到夏天就行,熬一熬就到秋天了。”
劉承宗說這話自己都不信,苦笑道:“熬過去就熬過去了,
熬不過去就打蘭州。”
兄長聞言笑出聲來,說的就好像打了蘭州戰爭還能停得下來一樣:“嘁,
別琢磨打蘭州了,
甘肅好幾萬嗷嗷待哺的邊軍跟你投降,
不嚇人嗎?還不如打哈密。”
說罷,劉承祖搖頭道:“錢糧都是小事,
車到山前必有路,大在俱爾灣等著問你大事呢。”
“啥大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我先問你。”劉承祖突然嚴肅道:“你給我找那蒙古婆姨在哪呢?”
“啊?”劉承宗被兄長突然間轉變話題弄蒙了:“啥蒙古婆姨?”
劉承祖瞪起眼道:“現在不用票子都能拉出五萬蒙古人了,
你不是問我有沒有給你找個蒙古嫂子的打算,
蒙古嫂子呢?”
劉承宗恍然大悟,
大笑道:“原來哥說的是這個,
周圍全是手下敗將,要配得上大哥的,
可不好找啊!”
其實當時他的想法是給大哥娶個青海蒙古大頭目的女兒,但現在擺言跟拉尊都跑去了烏斯藏,而且擺言家沒適齡人口,
拉尊…拉尊這家伙點滿了拔腿就跑,基因靠不住。
“要不我派人問問插漢虎墩兔,
看他家有沒有合適的姑娘?”
劉承宗沉吟片刻,又搖搖頭自己否掉了,
道:“不太行,綽克兔想拉他進青海,
這會派人問他,我心里覺得很奇怪,好像要把兄長送去和親一樣。”
李萬慶繃著笑臉,劉承祖哈哈大笑:“那也是插漢來跟你和親啊,怎么著你還想讓我去當上門女婿?”
“要不問問瓦,等等!”劉承宗說到一半,突然臉上笑容凝固:“哥你剛才說大在俱爾灣等著問我大事,
該不會是…”
李萬慶再也繃不住了,跟劉承祖對視一眼,二人爆發出巨大笑聲,對劉承宗道:“終身大事!”
不好!
要被催婚了。
懷著要被催婚的復雜心情,
劉承宗率護兵隊緩緩靠近俱爾灣,臨近三十里,河谷里的景象終于不復衰敗,周圍從荒涼變為收割后的田地,夾雜百姓的木屋土房,甚至兩岸的山上還有人修出窯洞。
再離近些,便能看見綿延不絕的作坊和市場,還有新建的城郭。
那是一座不算大,劉承祖說,那就是過去練兵營和書院所在,在南征得勝的消息傳回后,父親認為西寧需要修一座元帥府,便趁著周圍修渠采土,興建數座磚窯,規劃城砦、燒磚夯土,內修青海元帥府衙、外建矮厚城墻。
等到拉尊逃竄,
大量無糧的黃南蒙古百姓躲入西寧避難,考慮到他們沒糧食,
父親便以工代振,修起數座磚窯,
給元帥府的城墻包了青磚。
劉承宗納悶道:“我看那是土墻啊,
我看錯了?”
“沒看錯,沒包完呢,本來燒好的青磚都用在修倉場和書院了。”李萬慶笑道:“朝廷陳兵蘭州,這才放下工程從城東先包的磚,全建好得明年了。”
李萬慶說罷,嘆口氣道:“自從大帥于黃河源九戰九捷的消息傳回來,老太爺就已經預料到此戰結束西寧府會人口暴漲,后來就不急著包磚了,建了大腌場和炒面場,豬牛羊整頭整頭的腌、炒面上百鍋的炒。”
越是臨近元帥府,劉承祖的心情就越好。
口糧對劉承宗來說是個沒有思想準備的大問題,但對西寧府眾人而言,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存糧都被取出、又從西寧以東幾乎買完了所有能買的糧油牲畜、就連草料都準備了許多,剩下能做的無非是買點菜。
除了籌劃下一場戰爭,不論收降的人口是八萬還是八十萬,他們都干不出什么了。
但甚至連籌劃戰爭也非常無奈,他們身邊能打的只有蘭州,但進攻蘭州必須考慮甘肅邊軍,硬打夠嗆能贏,招降又拿不出招降的糧草,只能進一步增加崩潰幾率。
而哈密其實是個不切實際的方向,盡管距離上跟遠征囊謙差不多,但南征的路上沿途有蒙古人提供補給、到地方又能有囊謙土司的部眾接應,現在他們啥也沒有,就不說在半路餓死,就算能活著過去打仗也是輸。
在考慮了所有可能之后,劉承祖已經放棄琢磨這些事了,走一步看一步,比起明年才來的危機,獅子回來跟他有難同當,一起被催婚顯然是最近最令他心情愉悅的事。
若是有的選,劉承祖寧可自己去南征,讓獅子留在父母身邊被催婚。
畢竟對獅子軍中大部分人來說,有半年存糧,難道還能叫糧食危機嗎?
劉承祖是解決不了眼下口糧方面的困境,他倒是希望獅子能幫他解決婚姻方面的困境。
劉承宗則恰好相反。
行至城外十里,西寧官員、書院的學生與將官士兵夾道相迎,劉承宗遠遠就看見站在道路中間的父親與母親,一路上內心的忐忑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拍馬領先奔出十余步,就見父親與眾多官員拱手齊聲道:“恭迎元帥得勝歸來!”
劉承宗勒馬兜轉一圈,在馬背上抱拳向眾人回禮,這才翻身下馬,自有護兵接過韁繩,他行至前去,看著微微咬牙嘴角含笑的父親與紅了眼眶的母親,乖乖拜倒行禮:“大,娘,兒子回來了!”
蔡夫人眼看就要哭了,卻又破涕為笑,上前扶他道:“娘以為你會又黑又瘦,怎么還胖了。”
劉承宗臉上笑瞇瞇,心里卻五味雜陳,只道:“娘放心吧,我哪兒能讓自己受苦。”
其實哪里是沒受苦,單單從打箭爐奔回囊謙,十三日騎行一千四百里,就讓他掉了許多肉。
只不過后來在河卡草原等待進攻八角城那倆月吃回來了。
劉向禹二兒子沒瘦也很欣慰,點頭道:“看看你的元帥城吧。”
眾人隨即徒步入城,城門在西南角,進去是一座夯土甕城,里面的城門朝南開,城池的建制不大,大體上與八角城相似,如今城內看上去還很空蕩,除了書院就是遠處的元帥府和幾座宅子。
元帥府倒是修得不小,幾乎占了這座城正中間十分之一,四進大院坐北朝南,東西有兩進的跨院,在府邸四角形成四個缺口,修了墻柵望樓,顯然是用來駐扎部隊。
整個府邸有七十多間屋子,修建風格給劉承宗帶來的感覺非常熟悉,裝飾規制像韓王府,進門的感覺又像進了大號衙門。
他甚至一進大門就朝左右看去,滿面了然,老爹果然在一進院子里安排了六間房,仔細一問,父母親與兄長都不住這,父母的宅子在旁邊,兄長臨時過來就到那邊住,主要住在西寧城。
劉承宗尋思老爹這催婚方式挺別致的,直接給他修了座王府,指望他自己領悟這府邸缺人氣兒呢。
不過讓他沒想到后堂早已備好餐食,家人圍坐聚餐,直到晚餐結束也沒人提到婚事,只是聊著南征見聞,直到桌上只剩他和父親兩人。
劉向禹輕輕磕著煙斗,飲了杯稠酒,微微蹙著眉頭看向劉承宗久久不語。
劉承宗被父親看得有些心慌,問道:“大,咋了嘛?”
劉向禹放下煙斗,鼻間沉沉地嘆息一聲,才開口道:“獅娃,應大個事。”
“大你說唄。”
“別再去康寧府,那邊的事交給你楊先生,讓承運也回來。”
“這…”劉承宗萬萬沒想到老爹說的居然是這事,他愣了片刻,問道:“為啥?”
“還能為啥?”
劉向禹又拿起煙斗,皺眉看了他片刻,這才嘆了口氣道:“獅娃,大一直來不及問你,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劉承宗心說這事啊,老爹問這事他就輕松多了。
“在俱爾灣擴大軍器局,我來時看了,都是作坊,要把作坊合并,建立分工更明確的大廠,制作水力和起重工具,大批量制作槍炮、兵甲、火藥;建立完善的募兵練兵體系…把軍隊推到蘭州河口,全面占領河湟谷地,解決糧草問題。”
劉向禹一直聽著,緩緩點頭,等他說完道:“大也準備把軍隊推到河口,打蘭州養不起甘肅、打哈密承受不住巨量輜重,但占領河湟谷地勢在必行,但大想問的不是這個。”
劉老爺向前微伏,盯著劉承宗道:“你是想在西北西南稱王,還是向東爭天下?”
劉承宗沒有任何猶豫:“朝廷氣數將盡,爭天下。”
他仿佛聽到劉向禹心中巨石落地的聲音。
劉老爺左右看了看,此時堂中沒有旁人,他緩緩道:“既要爭天下,你就不能再去康寧了,那邊不知多少人想殺你,君子不立危墻,大知道你好武藝,但暗箭難防。”
劉承宗本想犟嘴,但最后還是沒開口,倒不是他覺得自己在康寧府會有危險,只是覺得短時間內自己也確實沒有再回康寧的必要,便點頭道:“大,我知道了。”
劉老爺言之鑿鑿:“你不知道。”
“你若想就此止步占地稱王,靠你大這身骨頭,靠兩個兄弟,撐得起這里的架子;但若想爭天下。”
劉向禹緩緩搖頭:“我等并非強宗大族,唯恐時不我待,你等三兄弟要盡快成婚,沒有禮法約束,喜歡誰就娶誰,能娶幾個就娶幾個…然后,兩三年,等你大哥生幾個娃,把楊先生調回西寧。”
劉承宗的嘴已經不由自主地呆住了,這一點兒都不像他所了解的父親說的話啊。
劉向禹把手對向自己:“經營幾年,承運接管西寧,你可進兵西安;我與你大哥進康寧,直取四川,夾擊漢中,可奪半壁江山。”
劉承宗的腦海中幾乎浮現出父親所言兩路進兵的路線,他搖頭道:“大,從打箭爐進四川,很難。”
那條路可比北線連攻大城重鎮難多了。
卻沒想到父親直接搖頭道:“煽動造反不難,而且難,不耽誤你娶妻生子,如果不是你大和你哥入川,那就誰都不要入川。”
劉承宗知道父親這句話的意思,他重重點頭道:“父親放心,孩兒知道。”
見他應下,老爹的神情不再那么嚴肅,笑道:“聽你哥說,你要他找個蒙古婆姨,去哪兒找,插漢虎墩兔?”
“瓦剌吧,虎墩兔但凡有本事,也不至于叫人打得節節敗退。”
劉老爺對此不置可否,只是優哉游哉地端起煙斗來了一口,笑道:“都派人試試…為父在米脂時,可沒想過自家大兒會是瓦剌他卜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