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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六章 誓師

  八角城像一座永固蒙古大營。

  整個營地圍繞著小拉尊留在這座古城里的僧俗建筑,扎下大大小小數不清的蒙古包,在城內的北、東、南形成三個包群營盤。

  每個包群相對獨立,外面扎下籬笆、修筑防御工事、并設立哨崗,內部則依靠氈帳行成街道。

  除了外面的城墻,這里幾乎就是游牧定居城鎮的翻版,只不過他們建立的城鎮在格局上,受到城外轟來的炮彈很大影響。

  沒人在中間扎下營盤,因為在第一天的炮火轟隆聲里,人們發現八角城中間是最容易被炮彈擊中的地方。

  在西城墻下,開戰第二天綽克兔臺吉傍晚沿城墻陰影畫了條線,命令軍中所有會打鐵的牧兵在陰影中修起十二座熔爐,在西城墻的保護下撿拾打進來的鐵炮彈,經過熔煉鍛造,敲成適合他們使用的箭簇。

  這個地方是火炮打不到的,能讓匠人專心打制箭簇,以加強蒙古兵在城破后負隅頑抗的能力。

  城外的劉承宗并不知道,綽克兔臺吉正在用他的炮彈制作箭簇,他正跟張天琳、李萬慶等首領竭盡所能地給勸降信上加私貨。。

  劉承宗初次擬定的勸降信非常簡單,就是對綽克兔臺吉想讓他撤圍的回應,同時給出了撤圍條件,讓他們放下兵器投降。

  但這封信隨后被入帳商議重陽節設伏的張天琳瞧見,倆人開動腦筋,后來又干脆召集了獅子軍下級軍官,聚在一起出餿主意。

  身為陜北起家的叛軍頭目,大伙兒都擁有豐富的被勸降經驗。

  只不過從前處在那個被勸降的位置,很難去考慮什么話術更為精妙,但到了如今這個時候就有意思了。

  兩相對照之下,議事的帥帳里到處是后知后覺的將校們,聲討朝廷官員心眼多的叫罵聲。

  當然罵歸罵,這些詭計也確實香,人們轉頭就把曾經朝廷對他們的勸降、分化計策,用在了綽克兔的守軍身上。

  書信大體上的內容沒有變化,但加上了持信者可帶十人免死、持那顏首級者賞銀五百兩、持綽克兔首級者賞金五百兩的承諾。

  由于勸降信需要的量太大,

  最后劉承宗是讓人雕了塊板子印出來的,不過他也沒讓謝二虎閑著,

  二虎負責寫頁碼,

  從一到兩千跳著寫了一千二百張。

  這主意是劉承宗出的,

  他覺得這些信打進八角城,綽克兔和貴族們肯定要把信收集起來,

  到時候他們怎么收都收不到兩千張,就只能互相猜疑了。

  效果好不好暫時還不知道,反正謝二虎看向劉承宗的眼神有點害怕。

  九月初八早上,

  城外兩架投石炮再次轟響,一千二百張勸降信用大紙兜子粘成十二個大紙球,外面綁上幾個帶引線的小炮,先后被打進八角城。

  大紙團在空中炸開,書信就像天女散花般散落在城池上空。

  整個八角城都因這些書信大亂,

  綽克兔在第一時間得知消息,

  閱過書信后太陽穴跳得厲害,

  氣得暴跳如雷破口大罵:“漢家小兒不是好人!”

  隨后召集三營貴族議事,

  卓爾濟和尚捧著書信嘴唇發抖,

  對綽克兔小聲勸道:“臺吉,不行就降了吧,若人心不齊,

  再堅固的營盤也會被攻破。”

  綽克兔猛地轉頭,眼神像一頭擇人而噬的老虎,但最后什么都沒說,

  只是對貴族們下令,讓他們把書信收集起來。

  他打過許多敗仗,

  在天下各地嘗試過戰敗的滋味,

  但從未投降。

  阿海岱青坐在一旁,看著帳中三營貴族,抱著手臂在后面靜靜思索…這些勸降信讓他的心情很復雜。

  談不上難過與焦急,事實上還有點高興呢。

  打了敗仗之后,

  他的八百余部眾在這座城里地位很低,

  盡管人們沒有在表面上說什么,但每個人都能感覺到,別人瞧不起他們。

  三營貴族各自占據城內一塊,他的部眾只能擠在一個靠近中間的邊邊角角,

  那是成為何時發炮,就有可能被炮彈砸中的地方。

  但隨著劉承宗兩日狠攻,

  西城墻城垛被盡數拆毀,他能明顯感覺到,他們的地位又回來了!

  仿佛人們對他的戰敗已經釋懷,甚至都多了幾分理解:扛著這種銃炮被打敗,沒啥丟人的。

  正因如此,阿海岱青都不太敢告訴別人,劉承宗跟他打的時候,可沒這么多重炮。

  正想著今后何去何從,就見綽克兔經過短暫思慮,對眾人道:“他這信說的倒是好聽,不過是想把我等趕盡殺絕,好留下部眾給他收編賣命,不如拼死守城,就算僅取八角城一地,待他退軍,也夠養活部眾。”

  綽克兔找到了這些勸降信最關竅的地方,就和劉承宗不怕朝廷的免死牌一樣,看不懂文字的不單單是陜北的農民軍,綽克兔的蒙古部眾也不識字。

  只要能維護住這些貴族,事情對他來說就不算危險。

  而一眾貴族不論假意還是真心,終歸各個出言附和,讓大氈帳里的氣氛非常融洽。

  阿海岱青也道:“漢兒利在銃炮,大炮搬不上城來!”

  其實他挺想投降的,炮彈從腦瓜子上飛過去,有點把他嚇破膽了。

  但他不敢投降,就好像如今這座氈帳里的蒙古那顏們一樣,阿海岱青就不信人人都像綽克兔一樣,要堅定死守到底。

  只因為城外是劉承宗,阿海岱青擔心自己投降后的待遇,別他媽到時候降了還不如戰敗。

  他們進攻青海的前提就是劉承宗南征,誰不知道他在南邊干了些什么事啊!

  那可不就是要把貴族趕盡殺絕,西番貴族是貴族,蒙古那顏就不是貴族了?

  沒有第一個出頭椽子,不說想不想,單就敢不敢這事,就足夠讓帳中貴族遲疑。

  被圍在八角城里這幾天,阿海岱青一直在細細思慮,如今算是后知后覺,他覺得劉承宗能活著回到北方,就已經說明這是個他們無法戰勝的敵人。

  觸碰貴族的利益等于殺人性命,改變奴隸的觀念就是掘人祖墳,而底層的觀念恰恰和貴族的利益來源相綁定。

  劉承宗是把西番兩頭都得罪凈了,最后還能全身而退率軍北征,出現在他們面前,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

  至少這能說明劉承宗不需要跟貴族合作,就能降服康寧西番,那他也一樣不需要跟那顏合作,就能降服他們。

  正因如此,比起投降,阿海岱青更愿意再拖些日子,看看有沒有逃跑的轉機。

  不過為了確保人身安全,阿海岱青還是藏了上百封勸降信,以備不時之需。

他對于大炮搬不上車的言論,深得綽克兔之心,立刻響應道:“對,待他攻城,讓他們狠狠吃一遭自己炮子鍛打的箭!”谷嚛  眾人在帳中高聲議論巷戰對他們的機會,這會眾人屬于薅住一根救命稻草,不所不用其極的討論戰術,像什么箭簇插在糞坑里備用、西城墻上涂油脂之類的東西。

  甚至還有人大喊一聲,要派勇士夜縋出城,去東邊搬救兵,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東邊搬救兵,搬啥救兵,明軍?

  若非這那顏顴骨高聳面若銀盤,人們多少會有點懷疑他的血統。

  但后來綽克兔與幾個貴族一合計,這事好像還確實有可操作性,大不了他們拿不到八角城,劉承宗也別想拿到,都送了大明。

  不過隨后就有人提出相反意見,畢竟在歸德千戶所,元帥府的軍隊可就跟明軍合流抵御他們,別回頭明軍過來跟著一塊圍他們,到時候可就弄巧成拙了。

  就在這時,收集勸降信的侍者們回來了,面色詭異地靠近綽克兔耳邊,悄聲道:“臺吉,這信上都有數,從一到一千九百八,可能有兩千張,我們只收到了四百四十張。”

  綽克兔直接瞪了眼,緊跟著又裝作沒事人一樣,叫侍者下去。

  待眾人議事結束,他專門留下阿海岱青,神情嚴肅道:“你被漢兒打敗,我相信你,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在這里談論戰法,卻有人偷偷藏了漢兒的降書!”

  阿海岱青當時就瞪起眼來難以置信:“竟有此事?!”

  綽克兔臺吉重重點頭:“兩千張降書,我們只收到了四百四十張,還有一千五百余張散落軍中,你覺得該怎么辦?”

  阿海岱青罵罵咧咧,急得面紅耳赤,狠狠喘了幾口粗氣,待稍稍平復緊張的心情,這才道:“臺吉,會不會是部眾把信藏了起來,我們應該在營中搜查!但不能太過聲張,否則對軍心不利。”

  “說得就是如此啊,那該怎么搜查?”

  綽克兔也不知道,不過還沒等他想出這事的解決辦法,就聽連接西城墻的哨兵報告,敵軍營中出現異動,有人往營內運了許多牲畜。

  他們連忙登城,遠遠看向城外,就見劉承宗營內士兵聚集歡呼,各營盤都在殺羊宰牛,還有人向南邊山上搬運桌案、驅趕牲畜。

  綽克兔心說壞了,這是要誓師進攻了?

  阿海岱青正急著轉移綽克兔的注意力,連忙道:“他們是不是要夜襲?”

  綽克兔搖搖頭:“哪有這么大張旗鼓的夜襲。”

  他覺得阿海岱青是老笨蛋了,照著他的思路去琢磨劉承宗,肯定還得打敗仗,反著想倒還有取勝希望。

  但既然有這方面的擔憂,今夜就得加緊防備。

  謝二虎知道重陽節是為了搶劫,但在綽克兔和阿海岱青這,來自漠北的貴族很少跟漢人打交道,根本不知道重陽節這回事。

  反倒是因為護城河上的浮橋已被搭設好,能保護他們的只剩下一條壕溝,確實有被夜襲的可能,以至于一整夜,蒙古那顏們都因為擔心而無法輕松入眠。

  夜晚的守軍力量被增加了三成,只能眼睜睜看著黑夜的元帥府營盤,瞪眼到子夜。

  等到天色將明的時候,在城頭值夜的那顏貴族都急眼了,罵罵咧咧聲討劉承宗居然還不來夜襲,再不來夜襲老子都要跑出去夜襲他了。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剛閉上眼,就聽見城外敲鑼打鼓,數不清的軍士舉著火把匯成數道火龍,罩著他們鮮明衣甲往南邊走。

  一時間城里誰也睡不著了,諸部首領火急火燎往城上走,只能看見一面面大旗也晨霧中向南匯聚,看規模至少好幾千人,每支隊伍最前頭都給牛羊披紅掛彩,最后爬到山上去,看不見了。

  蒙古貴族們一個賽著一個疑惑:“他們這是干啥啊?”

  沒人知道,最終有個貴族不確信地說道:“漢兒的重陽節?”

  “重陽節是啥?”

  說的人也不知道,只是聽人說起過,隨后人們開始對這事充滿猜測。

  一直猜到中午,看那些去山上的漢軍也沒有回來的意思,營地里盡管仍有防務,卻不見往日那些漢軍,只有明顯能看出來是番兵的武士提兵器往返巡邏。

  人們按捺不住了,貴族們紛紛要求出城襲擊。

  正午的太陽曬得人額頭冒出汗水,綽克兔陷入兩難境地,一方面他擔心這是劉承宗的誘敵之策,另一方面又覺得不管是不是誘敵,那些爬山的敵軍做不得假,這是削弱圍城軍隊的好機會。

  錯過這次,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對圍城軍隊實施打擊的機會了。

  萬一是真過節呢?

  一念之間,一聲令下,四名蒙古貴族各率領千騎馬隊,自南門魚貫而出,突遭襲擊的西番貴族騎兵不是一合之敵,拔腿就向西邊跑。

  四路馬隊一路馳騁,直擊圍城營地,縱火焚燒投石車、樓車,越馬直擊壕溝后的西番守軍,頃刻之間將之擊潰,隨后下馬結陣,向西城外的土山上的炮兵陣地發起進攻。

  西番兵節節敗退,有守備大營之責的長河西甲士列陣拒敵,亦寡不敵眾,來不及重整陣型就向山間營地退去。

  綽克兔臺吉在城上看得真切,眼看馬隊奪了炮兵陣地,將十幾門火炮在陣地拖拽,連忙下令另外兩千馬隊也出城作戰,意圖一次將敵軍徹底擊敗。

  結陣的牧兵軍陣甚至已經逼近土山上的帥帳,攻破眼前的守軍,最多只需要再向西突進百步,就能奪了山頭帥帳那桿高高飄揚的劉字大旗。

  不過還沒等他們把沉重火炮運到半路,下馬牧兵結陣進攻的山頭上突然轟地傳出一聲巨響。

  一顆前所未有的巨大炮彈以緩慢速度打到空中,再以更快的速度墜落下來,斜斜地墜進牧兵方陣后方。

  沒等人們反應過來,山頭上就有一人披甲持弓,率十余人自帥帳沖出,向山下扯弓就射,接連三箭,射翻三人。

  就在此時,那顆落于陣后的巨大炮彈炸響,炸碎的破片飛得到處都是,沒傷到什么人,卻使牧兵方陣慌亂無比。

  緊跟著各處營帳都沖出漢兵,提著火槍就近放響,隨后丟下槍械提刀沖進硝煙格斗。

  那些拖拽火炮的馬隊哪里還顧得上千斤重炮,連忙卸下炮車,卻不知自己該支援戰斗還是逃回城中。

  遠處山腳下,傳來高亢的嗩吶聲響,元帥府的精銳馬隊在山后列陣,伴著八臺云梯車向戰場中央緩緩壓迫而來。

  “媽的…”城墻上綽克兔罵聲帶著顫抖:“我想偷你的營,你居然想攻我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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