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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長河西的鄉黨

  劉承宗喜歡老實人,更喜歡做買賣的老實人。

  長河西土司的全稱,是長河西魚通寧遠宣慰使司,首領稱號木雅甲波,世系可追隨至漢代的牦牛國,在明初歸附時還有許多遲疑,最終是被禮部發文威脅,這才派人歸附。

  不過在有明一代,長河西的土司一直有所作為,因此在四川地方官府就有了明鎮之稱,有別于其他蠻家土司,所以也稱作明正土司。

  而在劉承宗的感觀中,盡管明正土司什么都沒出、什么都沒做,但感覺卻要比拿出真金白銀的金川土司好上不少。

  那金川土司整天在家里修碉堡,你嚇唬誰呢。

  不說歸附不歸附,至少明正土司有交朋友的樣子。

  劉承宗決定,邀請明正土司冬季到爐霍見面,聊聊東南接下來的發展。

  打尖路在大明的西南沒錯,但對劉承宗來說,那是他的東南,其實他也想打聽打聽,這邊的茶馬貿易是怎么運行的,如果代價合適,他也打算派人到打尖路買茶。

  西寧確實有茶,但大明為遏制海賊,給西寧的茶額很低,遠不及碉門茶馬司的茶量大,而且從北向南運輸不便利,相較而言采買部分川茶,對提振駐軍士氣有很大幫助。

  唯一的問題就是,劉承宗怕明正土司不敢到爐霍去,畢竟如果讓他貿然進打尖路…其實他去打尖路也還好,但讓他去碉堡林立的金川,絕對就要多考慮考慮了。

  所以在他啟程的同時,派人送信去爐霍告知舅舅,讓舅舅把明正土司請到爐霍縣暫住,等他到了一起見個面。

  不過這事確實是他多慮了,書信送到爐霍時,舅舅蔡鐘磐已經和明正土司外出打獵好幾天了。

  算是誤打誤撞,蔡鐘磐行軍打仗的本事不多,但早年跟陜商商隊在陜西的三原、涇陽一帶行走,見多識廣。

  而明正土司主觀上在也向劉獅子靠攏,因此倆人關系想壞都難。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倆人都會說陜西話。

  因為在打箭爐,有一群實力雄厚的商人來自陜西。

  收到消息時,二人正在爐霍縣的鮮水河畔野餐,雖然天寒地凍,但獅子兵和打箭爐的歌舞隊圍著篝火又唱又跳,大伙兒玩得可高興了。

  隨從在面前展開書信,蔡鐘磐仔細看了,對隨從點頭,隨后神色如常地用小刀削著白水煮好放冷的香豬肉,切成薄薄肉片,放入青瓷碗中。

  草地上架著三腿兒茶鍋、鍋邊熱著鍋魁,蔡鐘磐的餐具都用細毛線織出的兜子裝著,走到哪里都帶在身邊。

  如今身前擺好了四只青瓷碗,里面依次放著鍋魁、香豬肉片、熱奶茶和青稞酒。

  等鍋魁熱好,刀子劃開個口子,先來上一口奶茶,再用熱騰騰的鍋盔,夾上幾片沒放任何佐料的香豬肉,越嚼越香,最后再喝上一口青稞酒。

  這真是野外最好的加餐了。

  但此時此刻,這肉夾饃拿在明正土司手上,卻是一點兒都不香。

  他眼巴巴等了半天,卻發現蔡鐘磐沒有跟他聊信的意思,左右斟酌心里癢癢,這才終于按捺不住,問道:“鐘磐兄,大帥來信了?”

  “嗯,來信了,沒什么大事,你接著說。”蔡鐘磐笑瞇瞇點頭,側著身子飲了口酒,饒有興趣道:“四川是怎么回事,成都百姓要燒內江王的府邸?”

  蔡鐘磐不想讓木雅知道,劉承宗即將到爐霍來的消息。

  因為在劉承宗的印象里,以為這個明正土司木雅是個老實本分的買賣人,但在蔡鐘磐的認知當中,并非如此。

  木雅新繼位沒幾年,已經坐穩明正土司的位子,轄地極大且實力雄厚,麾下有鐵甲四千,如果他想打仗,周圍這些土司沒有大明幫助,誰也打不過他。

  而且打箭爐與爐霍的距離是往返八百里,獅子軍在爐霍只有駐軍六百,劉承宗從囊謙過來要走一千二百里。

  所以他打算十天之后再告訴木雅,劉承宗即將抵達的消息。

  打個時間差,就算木雅有歪心思也來不及調兵遣將。

  木雅心里有預感,劉承宗在信里肯定說了什么,但蔡鐘磐不說,他也沒辦法,只好順著之前的話題聊,笑了一聲道:“這很正常,四川人脾氣多大啊,王府又多,常常橫行不法,官吏忙著幫豪強地主胡作非為,百姓自去燒個王府,算事兒么?”

  蔡鐘磐聞言大笑:“瞧你這話說得!”

  “真的,老兄,我從小到大身邊都是陜西人,咱們算半個鄉黨,陜西人不騙陜西人。”

  木雅擺手道:“就去年,巴縣有個倪斯蕙,南京戶部侍郎,他兒子叫倪天和,在重慶和知府余新民狼狽為奸,說樊龍攻打重慶時,城里有內應,借口清查,毀了好家成百上千。”

  蔡鐘磐端起酒碗又飲一口,道:“民怨沸騰?”

  “那可不民怨沸騰嘛。”木雅還真像個陜西人,反正就算不像陜西人,也絕對不像番部頭目,擺手道:“巴縣還有一霸,叫王應熙,哥哥是禮部右侍郎王應熊,你不知道四川的事。”

  木雅道:“四川吶,道路閉塞,自萬歷爺那會,地方上缺官兒,各縣大權很多時候都靠委員把持。”

  委員是委派人員的意思。

  比如膚施縣沒有知縣、縣丞、主簿、典史,鄉間大賢劉向禹上書,請求委派官員,延安知府求不來人,就點了劉向禹做膚施縣委員,代理縣政。

  “隆慶爺的時候,嚴老爺巡撫四川,深惡強宗悍吏,最后落了個解官聽調的結果,那會兒巡撫來了都得被逼走,更別說兵亂了不知多少年。”

  “四川就一點兒好,百姓當佃戶也能活命。”木雅就像講故事一樣,最后一拍手:“可惜了,最后成都百姓也沒燒成藩王府邸,被知府王孫蘭勸走了。”

  蔡鐘磐眼神定定看向木雅:“你想讓四川亂?還是說…你想進四川?”

  木雅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可算了吧,要說四川再打仗,我確有這想法;但進四川,萬萬不敢想!”

  蔡鐘磐不信:“這是為何?”

  木雅搖搖頭:“四川養人啊!”

  木雅確實想讓四川發生戰亂,但這不是因為看熱鬧不嫌事大,而是希望有人能拖住四川官軍。

  茶馬互市的中心,不在打箭爐,在大渡河東岸的冷邊、沈邊土司手里。

  朝廷官方規定以冷、沈為南路邊茶商貿中心,限定茶商在雅州和黎州領引買茶,將茶葉運到瀘定冷、沈才能交易。

  而且,西藏、康巴等地藏商買茶也必須到冷、沈來采購。

  木雅的土司衙門叫什么?叫長河西,商貿中心在長河東那兩個小土司手里,日進斗金,他的打箭爐只能干點民宿買賣,給過往商賈提供食宿。

  他的父親臨死前干了件事,將蠻家商賈阻斷在大渡河以西,不準渡河;買通漢家商賈,繞過河東,抵制冷、沈市場。

  與歷史關系久遠的碉門土司聯系,走私邊茶,破壞冷、沈地區合法的邊茶貿易市場。

  同時還發動了戰爭,攻毀冷、沈二堡,直接超度了兩家土司,造成新土司繼位。

  但那兩家蒙古土司有四川官員護著,新任沈堡土司余景冬和冷邊土司一起,封鎖大渡河,讓朝廷的茶馬貿易停擺三年。

  大渡河在那橫著,誰也沒別的辦法,別說四千甲士,就算四十萬軍隊,大渡河也還是大渡河,該過不去也還是過不去。

  最后長河西土司只能服軟,在萬歷四十五年的三月十一日,派管家到沈邊堡,跟冷、沈土司、諸部頭人、五省商賈簽訂了一份協議,重新確立冷、沈為商貿市場。

  然后就把木雅的父親氣死了。

  木雅并不是想開民宿,實在生活所迫沒別的辦法,他是只能開民宿,開不了市場。

  至于說四川養人,其實是他對川人剛烈的另一種說法,作為外族人,蒙古軍隊進四川,一場仗打了五十二年,腦子壞了才會想入侵四川。

  四川的地形就是封閉的角斗場,人不死完戰爭就不會結束。

  倒是蔡鐘磐的問題,讓木雅感到非常好奇:“你們不打算入川?蜀地沃野千里,王田居其七、軍田居其二、豪強大戶居其一,就不想入川嗎?”

  蔡鐘磐呵呵笑著道:“這事要元帥府拿主意,我管不著,你可別想套我的話。”

  不過話雖這么說,但在今天的交談之后,蔡鐘磐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四川民怨這么大,劉承宗交給他的工作應該很容易完成。

  稍稍思慮,他正色對木雅道:“說點正事,能不能給我介紹個商賈,最好是陜西人,在四川做了幾年買賣,股本不要太大,有沒有這樣的人選?”

  “股本不大,多少算不大呢?一兩千兩算不大,還是一兩萬兩算不大?”

  木雅想了想,道:“有個陜西渭南人,從前是孝義鎮趙家人在成都府的掌柜,去年聽說想單干,你要是想見他,我可以幫你找找,但一來未必能找得到,二來找到了,他未必愿意見你。”

  “不愿見我…”蔡鐘磐問道:“這是為何?”

  木雅捧著奶茶瓷碗,吹了吹熱氣飲了一口,十分滿足,看了蔡鐘磐一眼,道:“你們的名聲,對商賈來說可不太好。”

  “不要說讓商賈跑過來見你,單是大帥攻陷白利,兵鋒直抵爐霍,常駐冷邊沈邊的五省商賈,就有四十多家卷鋪蓋逃走,就連成都府的陜西商賈也走了不少,都只是留個掌柜在這,算是富貴險中求。”

  蔡鐘磐苦惱地用指節叩叩腦袋,這事怎么說呢,幾乎是被他忽略掉的必然情況。

  因為商賈不單單是商賈,掙了錢就會買地、讓后輩子侄科舉,繼而躋身仕途,而在地方,這些人就是豪強地主。

  陜西的商業中心在三原、涇陽等地,那些地方劉承宗沒去過,但王二、王左掛等人三番五次襲擊渭南渭北。

  四川人可能對他們缺少了解,但對陜西商人來說,青海大元帥等同流寇。

  “這樣,你先給找著這個人,他愿意過來就過來,不愿意你就讓他別走,實在不行我去一趟成都府。”

  “你去成都府?”

  木雅瞪大眼睛:“你以啥身份去成都府啊?”

  蔡鐘磐攤攤手,對木雅笑道:“長河西宣慰使司派往成都府采購…采購什么?”

  木雅幾乎秒懂,擺手道:“不,是明正土司派往錦官城采購蜀錦的管事。”

  “對,是明正土司派往錦官城采購蜀錦的管事…”蔡鐘磐努力給自己起個名字,最后拍手道:“管事巴桑!”

  “誒,我發現你們這幫人,為啥都喜歡給自己起假名叫巴桑?”

  木雅對這個名字愣住了,道:“最早來明正土司傳遞消息的那個騎兵,跟我的土兵言語不通,就巴桑巴桑,到你這也叫巴桑。”

  蔡鐘磐笑瞇瞇地搖頭,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道:“反正你記得給我找那個人就行,最好年前能找到,我有一樁大買賣要和他談。”

  “大買賣?”

  木雅剛想把話說得保留一點,聽到這個詞,直接觸動了他的dna,趕忙問道:“用不用我的領地走私?我跟你說,只要大帥愿意跟我劃定邊界,不管明正的事,從明正到黎州松坪關,我保證一路暢通。”

  他抬起一根手指,往東邊一指:“我就一個要求,咱們都是鄉黨,把長河東那倆蒙古韃子繞過去,這錢千萬千萬不能讓他們賺了!”

  蔡鐘磐心想,我一個陜北人,和打箭爐的西番土司論鄉黨,可以說非常魔幻了。

  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條走私商路是完全在他預料之外的收獲。

  他原本想聊的買賣,可不是買賣東西,是投資商賈做買賣的同時,以商鋪為據點,向四川滲透。

  “這事我會告訴大帥的。”

  蔡鐘磐算做了個保證,隨后又叮囑道:“一定要找到這個人啊,我們可以搞一條從西寧到成都,大大的商路,我們很多皮子壓在西寧賣不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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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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