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承宗發現人的身份確實很有意思。
一樣的事情,若他真是朝廷的將軍,只怕連平涼城都進不來。
而現在,延安巨寇已經在他忠誠韓王府住宿八日。
柳湖中央的觀瀾閣上,韓王朱亶塉拽著粗布短衫的下擺,面色愁苦地嘆了口氣。
發現旁邊看書的劉承宗抬頭瞟了他一眼,趕緊往嘴里塞了一把炒面,咕咚咚灌了五口水。
這幾天韓王已經把自己罵了一萬八千多遍了,好端端的,為啥就要請劉承宗入城呢?害得自己天天提心吊膽。
劉承宗低頭看著韓王府里的《泰西水法》,頭也不抬問道:“吃不慣?”
韓王楞了一下,連忙搖頭:“吃得…咳咳,吃得慣。”
朱韶雖然比劉承宗大上幾歲,但劉獅子覺得這王爺就是個大孩子。
這幾天已經正常點了,剛回平涼城時,韓王非常奇怪。
糧倉叫人搶了,他憤怒;銀庫被人奪了,他惱火;偏偏寢宮被燒,傷心得一連哭了好幾天。
一問才知道,他從小長在東宮,不記事的時候老韓王就不在了,那時候他年幼不能理事,王宮事務經韓藩太妃國母董氏上表,請高淳王代管藩事。
寢宮已經有十幾年沒人住過了,里面的陳設沒有變化,父親這個詞對韓王來說,就是這座大而空蕩的寢宮。
如今宮殿被人毀了,僅剩的回憶也沒了。
這幾天相處下來,這位小韓王不是特別壞的人,特別聰明,但腦子里的智慧全被用到騙親戚錢兒上了。
心理還有問題。
沒有地位相似的同齡朋友,身邊只有三種人。
要么是狗腿子一樣捧著他玩的王府屬官;要么是走過面前他都看不見的普通人;要么是他惹不起的地方主官。
一輩子沒怎么出過蕭墻,以至于跟人接觸,要么居高臨下、要么見風使舵,根本不會與人正常相處。
但這人正常辦事倒還行,如今他們的奏疏已經送往朝廷,劉承宗也沒讓他們求官,只是把此次衛藩事宜如實上報,附了一篇楊鼎瑞代筆的求官疏。
奏疏里沒什么新奇東西,都是些獅子營反賊都明白的道理,但皇帝未必明白。
無非是秦地旱災已經養不活這么多饑民,兵糧不足養活不了這么多饑軍,以至于人們活不下去四處求食,安插在內地,糧食不足還是會四處求食,如今朝廷也沒糧,在哪搶也是搶,不如出去搶。
“吃不慣就別吃了。”
劉承宗抬頭看了韓王一眼:“好端端王府膳食你不吃,跑來蹭我的軍糧。”
只是普通一句話,卻讓韓王思考良久,看了看觀瀾閣外主業觀景兼職護衛的樊三郎,才非常認真問道:“將軍,造反是不是特別有意思?”
劉承宗:“嗯?”
這是個藩王該說的話?
“小王跟在你身邊三天了。”
韓王抬手比出三根指頭:“三天,你在演武場三次觀看營操,兩次上午一次下午;給百姓兩次放糧,另外那天是平涼知府頭七,閑下來就看書,傍晚還和你的兵演戲唱曲,挺有意思。”
“小王覺得將軍是能成事的人。”
韓王舔著嘴唇道:“陛下若不給你封官,帶我一個吧?”
劉承宗笑著抬手指了指韓王身上的粗布衣裳,還有手里捧著的炒面,道:“所以你這是先試試,能不能吃得慣穿得慣?”
韓王興沖沖地點頭:“我覺得還行,粗布衣裳也湊合,吃的不太好,但我聽說你們經常吃驢肉火燒,應該比這個好吃。”
劉承宗調整坐姿,把書合上,抬頭看了韓王半晌。
直到韓王被他看得心虛,眼神躲閃,劉承宗才說:“你別怕,大事不成,我自領兵西走,不殺你泄憤。”
心事被人看穿,韓王不好意思地笑笑,隨后才追問道:“不答應你,你就帶兵走,也不害我藩國親戚?”
劉承宗點點頭,在心里嘆了口氣。
這韓王非常聰明,尤其涉及到生死的問題,大有舉一反三的能耐。
可惜是個親王,若是祿米條件一般的中尉,自幼好好讀書,考個科舉未嘗不可。
“嘖!”
聽他說不害宗室,韓王反倒有些失望,搖頭道:“本王就知道…”
把劉承宗逗樂了:“怎么,你還想讓我害幾個宗室?”
韓王點點頭,隨后又搖搖頭,坐姿自在了,嘆息一聲笑道:“不好說啊,你不懂我們韓藩,看別的藩國,祖上都是做過不少荒唐事,我們這韓藩,就是窮得得自己折騰自己。”
劉承宗冷笑一聲:“你可騙不了我,我的人幫你們統計損失,賬目我都清楚得很。”
“你們藩國叫人搶了燒了四十余萬石米糧,掠走金銀三十余萬兩,這還不算各式器物,夠供養平涼府上下百姓好幾年,這叫窮?”
韓王聽了連忙擺手搖頭,道:“那么多米糧,是城里所有郡王將軍們的,可不都是我一人,你算算,這么多郡王,平分這些糧食,各家存糧也沒多少。”
“尤其我這王府,收租收不上來,年年還要給朝廷交糧,拿存糧放點貸,也是賴多還少,親王祿米就沒發夠過。”
“本王沖齡掌國,至今已快二十年了。”說著,他用大拇指對著自己道:“親王啊,祿米萬石的親王啊,就攢下不到十萬石米糧,幾萬兩銀子,過分嗎?”
劉承宗眨眨眼:“你的意思,宗室親王像你這樣是窮的?”
“當然了!”
韓王一副你小巫見大巫的模樣:“天下藩國,也就我和銀川的肅王比誰窮了,本王母妃掌國那些年,貿易往來東西,收支也還湊合,這幾年一年不如一年。”
“所以你不知道我這藩國的情況,看著光鮮亮麗,有時真羨慕外面的人,恨不得一走了之,又怕餓死,我跟你說說藩國從前都出過什么人物你就知道了。”
韓王抬手伴著指頭道:“成化年,我們有個內官嫌藩國窮,吃不了這苦跑了,可就這職業技能也干不了別的,進紫禁城當太監了,后來被查出來,送回來交由我祖宗處置。”
“我祖宗尋思,這鬼地方窮得自己都想跑,內官跑了也不奇怪,就沒處置,不了了之。”
“漢陰王得病死了,死前怕無后把郡王爵位削了,從外邊抱了個野娃娃繼位,后來走漏消息,被親戚勒索半輩子,最后國除。”
“嘉靖年,建寧王窮得,哎呀,這個人丟人,手里沒錢,靠當東西度日,你猜他最后當的什么?封王金冊都當了,被朝廷發現,革為庶人,國除。”
“還有將軍中尉蒙了面出去當剪徑強盜的,搶自己家親戚的商隊,這都他們能干出來的事…最過分的在嘉靖朝,因襄陵王想占崆峒山僧人的田,僧人一著急把田獻給親王府,襄陵王聯合二百六十余名宗親,到皇帝那狀告親王府。”
韓王抬著大拇指道:“說我們兼并山田市肆、虐殺無辜、招集無賴諸奸利隱匿事,換句話說就是告我們想造反。”
“幸虧皇帝查了查,還有那個金蟬子。”韓王揚手朝外面一指:“在城外我不急著讓你殺他,都是亶字輩,那是我哥哥,親哥。”
劉承宗頓了頓,看著韓王道:“看得出來,是好長時間沒人陪你說話了吧,你哥應該是郡王,怎么成庶人了?”
韓王笑笑,隨后道:“那會我還小,他是庶出,他母親想賄賂當時的范知府,把我母妃嚇得也趕緊去賄賂范知府,范公名立朝,兩邊賄賂誰也沒收,后來我就以世子身份繼位了。”
“現在我是大王,他搶了不少錢糧,也當大王。”韓王笑得慘兮兮:“挺好。”
劉承宗一度以為金蟬子是羅汝才,后來才發現黑驢騎士就是金蟬子。
而且還是第二代金蟬子。
他對韓王府里的恩怨興趣不大,只不過韓王對哥哥的美好寄托只怕是鏡花水月,金蟬子一直忙著追殺他,沒搶到多少財貨。
那人眼下帶兵去了寧州,被練國事錘了一頓,逃進山里了。
韓王見劉承宗不說話,便把話題轉到一邊:“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帶兵去青海打算干嘛?”
“種地、捕魚、游牧、打獵、修堡子打仗,漢人能干的我們都能干;海賊能干的我們也都能干,求生存。”
其實劉承宗覺得自己和游牧部落首領差不多,無非游牧是逐水草而居,游掠是逐兵糧而居罷了。
劉承宗真心實意感到前途未卜的詞語,在韓王耳中聽來卻像一場勇敢的大冒險,搓著手問道:“將軍,等你在塞外站穩腳跟,我向皇帝上奏疏,轉封過去怎么樣?”
恕我拒絕!
劉承宗直接抬手止住:“別,你們韓藩每年祿米十一萬石,我兩營軍隊不算戰馬,一年都吃不了這么多。”
韓王哐哐敲著盛炒面的木碗道:“我吃的不多,讓他們都留在這自生自滅,我帶王妃去你那。”
“你快住嘴吧!”
劉承宗非常疑惑不解,伸展胳膊道:“平涼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大的城,跟我過去風餐露宿,更別說我對那邊人生地不熟,弄不好只能背靠西寧在青海湖修個小堡子,我看你就是好日子過膩歪了。”
“將軍,本王就對你推心置腹了,這座城能被攻破一次,就能被攻破第二次。”
韓王探手道:“這次有你救我,下次誰能救我?何況你是招安叛軍,到了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不會對我加以限制,我可能會窮,但自在且安全,我覺得你不會害我…更何況!”
說著,他揚起腦袋:“求轉封離開平涼乃我韓藩傳統,我們就不該在平亂,從第一代求轉封到如今,四祖宗家就沒好人,都不讓我們離開!”
傻孩子,你祖宗求轉封可沒像你這樣往更窮的地方求的。
劉承宗笑道:“你還知道我是叛軍,萬一將來復叛,那你不立刻失陷。”
“叛軍咋了,四祖宗不也靖難了,想當年我韓藩祖宗若能就藩開原,單單供養我們那幫東虜就起不來,窮死他們。”
韓王對此不以為意,坐得直挺挺,甚至還故意往前蹭:“復叛還不好辦?擁立我啊!”
劉承宗接連擺手:“你就踏踏實實在平涼待著吧,別給我添亂,你祖宗還擁立小明王呢,最后那不扔河里溺死了,那么多條活路你不走,非挑個找死的路。”
韓王急得直拍腿:“別啊,平涼也是死路啊,看著城墻挺高,屁用沒有,說被攻破就被攻破了。”
劉承宗算看出來了,這位韓王的求生欲望很大,沒準加以妥善引導,將來對平涼府的百姓還是件好事。
他便笑瞇瞇地問道:“你想知道它為啥被攻破么?想知道它怎么才能不被攻破么?幫我辦幾件事,然后聽我的,我有辦法讓它固若金湯。”
韓王大喜,接連點頭問道:“什么事,你說,只要能辦,本王全給你辦了。”
劉承宗很滿意地笑了,道:“我看了王府賬目,你們的收入主要為四塊,一是祿米,這些祿米納糧,大部分來源于平涼府的平涼縣、鎮原、涇州、華亭、靈臺。”
“第二是自有王田交給佃戶耕作的租稅、放銀糧的子息;第三則是在平涼東城開辦的那些官府邸店;第四是來往東西販茶馬,近年不太行。”
劉承宗問道:“你難道就沒發現,除了商隊,掙的全是窮人錢?你多掙一分,百姓就窮上一分,對你們的恨意怨念就多一分。”
韓王非常疑惑:“不是,這佃田有佃金、借錢有利息、百姓要納糧,這難道不是天理?”
“你說的沒錯,這是天理,但人活不下去要造反,造反殺死人,殺誰?誰有錢糧殺誰,也是天理。”
“這與好壞無關,只是如今天翻地覆,天理一視同仁,天要你死,你是窮人遵循天理,就餓死;你是富人遵循天理,就殺死,你想活?就是逆天。”
韓王表情難看,拍手道:“我想賺富人錢來著,差一點就賺著了…都怪金蟬子,來得太早,他若晚點來,我跟你說,將軍。”
他抬起四根手指:“晚破城一個時辰,本王就能裹著四萬兩從宗室那賺來的錢跑了。”
劉承宗不知其中關竅,也不在乎,反正那些銀子現在都已經送去鎮原,便擺手道:“你想活,首先要有民心,要民心,就減租減息,本地的百姓不反感你,你才能活。”
“其次這座城,太大了,城周九里,城墻上一步一人,要五千守軍才夠。城墻就是永固軍陣,你的軍陣如此松散,怎么可能守得住?”
“唔…”
韓王聽著軍事常識目瞪口呆,恍然大悟道:“是這樣的嗎?原來守城不是越大越堅固越好,本王一直以為堅固高大就固若金湯了。”
正好觀瀾閣有紙筆,劉承宗把書放到一邊,心想得了韓藩那么多財貨糧草,正好韓王也有這危機意識,就順水推舟幫幫他,讓他活下去。
這年頭想讓一位王爺活過今后十幾年大戰可不容易。
他取來紙筆,坐回去道:“你派些人做幾支商隊,載了茶去西寧,幫我帶些人出去打前站探情報,看看青海湖附近如今怎樣光景,周遭駐牧的都是那些部落,西寧又有那些土司、將官。”
劉承宗邊說,韓王邊點頭:“這有何難,簡單得很。”
“我還沒說完,除此之外,在那邊把茶販了,置下倉儲,沿途購置農具、木料、鐵錠、棉衣等物,代我賄賂官吏,我可以給你錢。”
這事,韓王面上有幾分犯難。
他膽子很大,甚至一度真想過跟著劉承宗往西跑,哪怕十年八年后死在西邊,也能有一番大冒險,生活不無聊。
若能被劉承宗擁立,讓他也過一把造反的癮就更帶勁了。
甚至在劉獅子還沒發現的時候,就收獲了一名親王小迷弟。
但前提是劉承宗這支軍隊能保護他。
韓王見慣了平涼衛的軍士,一度以為朝廷軍隊都那樣。
其實平涼衛的軍人還不錯,每年都要去秋防或調往別處班軍,因此有一批堪戰之士,只不過常年貧苦生活,這支軍隊的精神面貌很差。
而且在鎮壓本地百姓時,士兵沒有多少戰意,比較溫和的會把銃炮弓弩朝天放去,激進的就直接反叛了。
叔叔舅舅們在城下喊殺,城上守軍哪個能不瞻前顧后。
這種情況下看見劉獅子的威武之師,韓王腦子里只有四個字。
媽的,橫掃天下!
反正看劉將軍的心性,別管去哪,只要自己不干錯事,多半也不會虧了他。
不過沒了劉承宗保護,韓王的膽子又變得很小,他為難道:“別的都好說,賄賂邊關將士,一旦事泄,我事兒可就大了。”
“你幫我,我幫你。”
劉承宗攤手道:“你把事情辦到什么程度,我就幫你到什么程度,你若幫我在青海站穩腳跟,我就告訴相熟首領不要為難韓王。”
韓王看著劉承宗想了又想,最后搓手道:“你讓我減租減息,回頭我沒錢又該如何,一大家子人要養…你去青海,能給我販馬么?”
劉承宗笑著向身側瞟了一眼,合著自己進韓王府是開拓業務來了。
“不知道,這只能先探情報,那邊有什么我都不知道,原本打算過去占地開墾,看哪個大汗比較幸運來搶我,我就把他搶干凈。”
劉承宗抬手朝韓王示去:“但韓王殿下若愿意幫我,會讓這些事簡單許多。”
“我肯定愿意啊,誰不想要青海驄,但那邊官員要是狀告本王,被捉去鳳陽關高墻怎么辦?”
劉承宗攤攤手,沒說話。
韓王又道:“我被關高墻,你可要救我啊!”
“我咋救你啊,你們宗室高墻又沒在蘭州,在鳳陽,我跟你說我能把你救出來,你信么?”
韓王想了想,也是這個道理,無奈嘆息一聲,下定決心,收拾心情道:“好吧,我稍后就挑選人手去西寧…怎么保命?”
劉獅子見他答應,心情大好。
又給自己上了一道保險,這下就算崇禎皇帝不答應封官,去西邊的路也無非是戰爭上的問題,有了明面上能買賣物資的路子。
他提筆邊畫邊道:“如今寢宮被燒,你正好把王府修修,沒用的城墻該拆的拆,背靠柳湖修座小堡,周三百步為佳,高就以宮墻高度,不逾制。”
“堡內兩層,頂上一層,各置銃眼射臺,四面設立銳角敵臺、四方立馬面墻,看看平涼衛的炮都是什么規格,射程如何,八座敵臺及城墻邊沿置炮二十四位,護住周身。”
“外引柳湖水修護城河,對岸放些亭臺樓閣,爭取不讓攻城兵器擺開,地窖存三五千石糧,挖兩口井,兩三百軍士守個兩三千問題不大。”
“但你要給人家錢。”
劉承宗抬手指指韓王:“我聽你們長史說,開戰了給軍士發幾千兩你都不愿意,是真摳門啊!”
“那誰知道這城說破就破了,我本來打算給他們發一萬的。”
韓王說著,觀看劉承宗行云流水的繪圖,驚訝道:“將軍,這就是你隨手畫的?”
“隨手?我準備很久了。”
只不過這種城堡不是給韓王府準備的,而且還要更小一點。
是他給自己在青海準備的違章建筑。
大小王非常愉快地商定,在皇帝回信送抵之前,由劉承宗在韓王府選址,并將整個城堡的設計工作完成,而作為交換,韓王將派遣隊伍去往西寧,溝通包括肅藩與土司在內的西疆官員,并為獅子營采購需要的物資,囤于倉處之中。
劉承宗同樣在獅子營中挑選干才,最終選擇由精通蒙古言語的陳欽岱帶隊,率領兩什戰輔兵,加入韓王府的西行隊伍,至青海湖一帶探查情報。
站在平涼城的西墻上,劉承宗望著隊伍遠行的背影,心中好像有團火在燒。
他還無法完全信任韓王,但如果雙方的關系更進一步,也許從塞門千戶到平涼韓王府再到西寧,這條長達兩千里的情報傳遞路線就能建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