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飛雪稍霽。
骨瘦如柴的野狗豺狼在荒原上刨開凍土,然后將腦袋鉆入凍土下,再出來卻是一口的血肉。
這些是薄葬于此的餓殍,即便生時未曾易人而食,死后卻也便宜了畜生。
北地連連戰亂。
戰爭如一臺巨大的絞肉機,將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卷入其中,尸骨無存。
徒留老弱婦孺,在妖魔和賊寇之間茍活。
北地的百姓們平日里本就勉勉強強度日,今年卻遭遇了這等南北大戰,更是雪上加霜,活不成了。
若非如此,安陽也不會帶著十萬百姓的血書,入皇都,勸皇帝。
因為他早已預見了這一幕...
可是,他沒有能夠勸阻皇帝,而只能在冰冷的欄桿后痛苦地砸擊牢獄的石壁,發出困獸般的低沉咆哮。
巍城的核心之地還算好,但貧民窟卻真的不成樣子了。
餓死,病死,凍死,各種各樣的死法,各種各樣的殘酷正在上演。
而在這些貧窮之外,卻是一些神秘的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裹著黑漆漆的全身衣,正捧著一具具封閉的黃金盒子,或是一些特制的詭異盒子,在肅穆的陰影里快速行走。
這些黑衣人正是來自司古監。
他們捧著的,也正是在交戰之中獲得的珍貴的合格的異族身軀。
這些身軀會成為萬國建造的一部分。
而等萬國奇觀建成了,人類即便是武者,也可以擁有抵抗異族的力量,因為萬國會衍生出一些很強大的專門針對異族的特殊力量,此謂師夷長技以制夷。
黑衣人們排著長隊,一一走入地下。
待到最后一人消失,夜帝才站起身。
他來到西邊城墻,看著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
忽地,他神色動了動,因為城垛上不知何處出現了一個男人。
男人蓄著雜亂的胡渣,坐在城垛上,雙腿懸空,扛著大戟,抓著葫蘆,在沉默著喝酒。
是厲帝。
厲帝喝了口酒,忽道:“我喜歡那小子。”
夜帝道:“他再多變化,但現在卻和你是一樣的脾氣。”
厲帝自嘲地笑笑:“重情重義,可是短視,對么?”
夜帝淡淡道:“不一樣。”
厲帝哈哈大笑了聲,灌了口酒,等待下文。
夜帝道:“他的心,還沒有定下來。
他還沒有找到他的命運。
劍客的命運是天下論劍,追求更強;將軍的命運是鎮守邊關、保家衛國;帝皇的命運是山河社稷,人族前途...每個人自有每個人的命運,但是,絕對沒有人的命運和他相同了。
他需要自己尋找到屬于他的路。
他需要明白,他是誰,他要做什么。
當他明白這些,他才是真正地變成了他。”
厲帝道:“是是是,我們都在鏡子里看到了他,才是最終面對那一切的人,所以他自然不會和任何人相同。
我常想,若是他注定面對那最終的一切,那該是多么孤獨的命運。
我看他身邊有個小弟子,穿紅衣服的,可是,他那弟子真的能一直陪他到那個時候嗎?”
夜帝笑道:“陪不到的,他那弟子可不簡單,但是啊...他那弟子并沒有未來。”
“沒有未來?”厲帝知夜帝本事。
文王,知上下五千年。
這話雖有些狂悖,但卻也說明了文王在占卜方面的本事。
傳聞,文王的法術,術陣,都與占卜有關,洞察過去和未來。
也正因如此,龍脈才能尋到那可觀未來的鏡子。
只是鏡子只存留了片刻,便消失無蹤了。
夜帝繼續道;“不僅沒有未來,甚至沒有過去...是個背負著命運的女人,不過,我懷疑她的命運已經完成了,可完成了什么,我卻不知道,她自己估計都不知道。”
厲帝奇道:“她自己如何不知?”
夜帝緩緩搖頭。
厲帝道:“那她現在在做什么?”
夜帝道:“在重要的人身邊,走完余生吧?
亦或是,親眼看著那小子,找到屬于他自己的命運,然后背負起這命運,一直一直走下去...
再或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這么糊里糊涂地走著,走著,走到累了,閉上眼,死在那小子的懷里,成為那小子覺醒的一劑強心劑吧?
畢竟小孩子們都會因為重要異性的死亡而痛苦,進而在強大的精神波動里,獲得覺醒。”
厲帝沉默下來。
他仰頭,頷上的胡渣對著遠方遼闊的曠野,紅色的葫蘆口對著嘴巴,咕嚕咕嚕地痛飲起來。
這葫蘆是個寶物,里面裝著喝不盡的酒。
酒喝不盡,因為愁消不盡。
舉杯消愁愁更愁。
有些遺憾,厲帝即便成為了四品,成了人族龍脈十二帝君中的一位,卻也無法挽回。
他想挽回的并不是那數千年來,記錄于史書上的昏君之名,而只是一個可笑的微不足道的事...
喉結在近乎凍結的空氣里,隨著烈酒的灌下而有節奏的滾動著。
良久,他放下葫蘆,打了個悠長的酒嗝,然后微紅著臉,瞇著眼側身罵罵咧咧道:“你說的對,小孩子們都會因為重要異性的死亡而痛苦。
孤也是這樣。
孤一直都是個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
夜帝笑笑,他自是知道這位昏君的往事,知道他曾經有一位紅顏知己,卻又香消玉損地死在他懷里。
可沒想到厲帝這是記了幾千年,還沒忘...
都說修士心境高,都說需得放開,才能走得更遠,飛得更高。
可那不過是凡俗之見。
唯有不放,才能通達最高的絕巔。
人,想要成仙,靠的不是四大皆空,而是一股永不絕滅的心氣。
厲帝問:“對了,你為什么來這兒?”
夜帝笑道:“我剛剛守著司古監的運輸,見那邊運輸結束了,上來看看雪,然后...準備出去散散步。那你呢,你又是為什么來這兒?”
厲帝道:“我也準備散散步,見你在這兒,就來看看。”
夜帝道:“你散你的,我散我的。”
厲帝道:“不同道,便不同路,對么?”
夜帝笑道:“不過是看看,你我會不會走到一處去,哪有你說的那么復雜?”
簡短的交流后,夜帝消失在了原地,然后再出現時,則是換了一身江湖黑衣人打扮的模樣...說到底,他其實是不放心“無名”一個人去西邊。
很快,他看到了另一個灰衣人。
灰衣人腰間還有個酒葫蘆,手上抓著把嶄新的長刀,雖然蒙著面,但看體型格外眼熟。
這灰衣人自是厲帝。
龍脈的人族十二帝并不能出現在此處,否則便是曝光了謀劃。
可是,兩個力量高強的江湖中人卻是可以的。
夜帝笑道:“還真散一處了?”
厲帝道:“啰嗦。”
說罷,兩人飛快往前而去,開始尋找此處的無名。
白淵自不知道人族十二帝里的兩帝都已出動,在悄悄幫著他。
他只是獨自來到了巍城以西的城鎮村落。
他必須來。
于理,他必須證明人類的強大,證明這片土地是有人守著的,在乎的,證明這些普通百姓并不是可以隨意拋棄的物件,那么才會有后續祖巫身份的施展余地。
于情,他在這北地的貧瘠荒蕪里,看了太多的滿目瘡痍,聽了太多悲慟哭泣,他覺得自己都有些不對勁了,好像這天下的哭泣聲都在飄向他,讓他心底生出無名的怒火。
他還記得上一次真正的生氣,是有個男性朋友居然悄悄地背著他約會靜瑤,他知道后,和那位朋友打了一架,然后決裂了。
也就這點破事了。
除此之外,再沒什么好真正生氣的。
每天想的,無非是多賺些錢,賺到了足夠的錢,帶著老婆,游戲人間。
而初來乍到,他想的也只是逃出死亡邊界,然后憑著一身的力量,逍遙山水間。
可現在,死亡邊界其實是一種庇護。
是誰在庇護他?
可現在,未來已注定到來浩劫,而無數人正為之在奮斗,在犧牲,就連藍星都可能被卷入了這樣的浩劫之中。
覆巢之下無完卵,藍星的母親白常和會如何?
皇宮的母親華妃會如何?
所有和他有羈絆的人會如何?
當一切依然被卷入這般的漩渦之中,
當生靈涂炭變成了活生生的事實出現在眼前,
當那些孩子昨天還在面前磕頭求你幫助,今天便已成了“易子而食”里的對象...
“真想一輩子吃喝玩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沒便宜占就死活不管,逍遙山水,嘚瑟人間...呵...”
白淵站在一處村落入口的高崖上,看著遠處正在飛快奔騰而來的未知存在們。
那些存在們非人非妖,但卻透著貪婪和渴望,內里隱約還能看到一些被劫掠的人類。
人類在這些異族手中,已是接受了某種未知的實驗,而生不如死。
寒風如利刃,平地而起千萬里,凌厲呼嘯至北地,吹開站在高處的白衣少年的雙鬢。
雙鬢漆黑,猶是少年郎。
白淵雙手一展,銹跡斂華的古代神劍化作劍潮從虛空涌出,懸浮于他身后,積蓄攀高,然后他踏上了這劍潮的浪尖,站在寒風里,再輕輕揮了揮手。
萬劍斬破長風。
劍神踏浪而行。
沖入那些異族之后,便開始了廝殺。
小片刻后...
戰斗結束了。
白淵看著那些被改造的不人不鬼、已無生機的男男女女,看著他們哀求絕望而痛苦的眼神,沉重地揮下了劍,送他們解脫。
殺完,他再一抬手。
過道上染血的萬劍重新升騰,返回了劍墓之中。
他垂著潔白不染的袖,站在尸骸的血海里,默然良久。
喃喃出一句:“何欺人族無男兒,萬劍血肉皆長城。”
念罷,他猛一揮袖,轉身動用鏡法,踏向遠方。
遠方,依然是征途。
而他早已入了征途,早已殺了大半個白天和大半個夜晚了。
他就是要告訴這些異族...
再弱小的百姓也是有人守護的!
正是有人守護,他們的香火才值錢,可以交易,卻不可以掠奪。
于情,熱血沸騰。
于理,冷靜如鬼。
這就是這一刻白淵的矛盾,憤怒而又清醒,行匹夫之事,亦是行謀士之計。
很快,他出現在了下一個村子前。
這個村子還未遭受入侵,可鬼鬼祟祟的魑魅魍魎卻已從遠處靠近。
白淵之所以能這么快發現,完全是噩夢的功勞。
噩夢早就叛變原組織了,其實也談不上叛變,而是在她看來,冕下的權限更高罷了。
在這樣的戰爭里,噩夢雖然不能出手,但卻能散發出噩夢幽魂來幫助冕下探查情況。
所以,白淵對于周邊的情況是了如指掌,總是能堪堪趕在異族入侵一座城鎮前抵達城鎮之外。
再配合上鏡法這般的力量,就構成了一個人防御的架勢。
他沒叫江湖中人,一是覺得礙事,二是覺得時間不夠,但這并不意味著江湖中人沒用。
在大戰之后,在他完成這邊的行動之后,江湖中人會后知后覺地趕到,然后庇護住這些地方。
青色的地界石斜插在雪地的泥土上。
其上朱砂寫就的村名醒目無比。
村子里,早有自發組織的守夜民兵手持長叉、鐮刀、斧頭之類跑來。
兵荒馬亂,妖魔出沒,村鎮雖是大多無力抵御,但卻也不是沒有任何防御。
民兵們感到外面的異動,而來到了村口。
他們緊張,而心跳加快,有的則是喝了劣質的烈酒壯膽。
除了這些民兵,還有些本就在這村中的江湖俠客。
俠客們自是反應也快。
但當他們到達時,卻看到一個白衣少年的背影。
那白衣少年似乎也察覺了他們的動靜,便稍稍側身,一揮長袖。
袖生十里柔風,將百姓們擋在了村子出口,而他則是借著這一道柔風往前飄出。
百姓們、俠客們紛紛愣住。
而在他們眼中,那神仙般的少年卻已飄然入了對面沖來的魑魅魍魎。
百劍,千劍,萬劍生于虛空,如一輪綻放于深夜的蓮花。
蓮花璀璨奪目,萬劍如花瓣飄落,百花飛雪,剎那芳華,繼而又化作了一條條游竄于虛空的萬劍長蛇。
“是神仙!”
“神仙出手了!”
“我就知道神仙般不會棄我們不管的!”
“我們年年燒香拜神仙,神仙果然是存在的!”
百姓們興奮起來了,絕望里,本是已經緊張到干涸的嗓子潤了,本是被緊緊揪住的心臟也松開了,他們發出歡呼,又跪下叩首。
“這是哪個神仙?”
“對呀,我回家要專門供這個神仙!”
百姓們竊竊私語。
而俠客們則又不同,他們接觸的世界讓他們知道如今的江湖第一是無名先生。
而此時這種用劍之法,乃是無名先生的專屬。
有一個綠衣女俠喃喃道:“不是神仙,是先生...”
旁邊的百姓斥道:“不要不敬,這明明就是神仙。”
殺!!!
白淵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燃燒起來了,雙眼神色卻冷靜無比,他在快速地進行著生命收割。
殺!!!
一切眼前的異族,無論善惡,無論是否存在個例,一應斬殺!
殺!!!
他飛旋劍身,殺到濃處,背生十余臂,再出十萬劍。
天劍如雨,煌煌而落。
一人成軍,竟至于斯。
數百數千年后,若有后人,當有史書記載“無名持劍斬魔,初用一萬劍,嘆少,再用十萬劍,方覺甚好。一人如軍,持劍斬了一日一夜,從東往西,一以貫之,斬出千里血道”。
刷!刷!
灰衣人和黑衣人出現在村子不遠處的古樹上,靜靜看著這一幕。
“這小子真兇,深得孤心。”厲帝嘶啞著聲音道。
夜帝笑道:“孤也喜歡。”
厲帝道:“難得我們會喜歡同一個人。”
夜帝看著遠方,幽幽道:“這西方的村鎮里并不是只有這些雜魚,真正的廝殺才剛剛開始...可是,他的情緒波動很大,這說明無論此戰結果如何,他都快醒了。”
“情緒波動大,就會醒么?”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若是不曾瘋狂,豈會獨上高樓?若是不曾孤獨,豈會望盡天涯路?”
上了樓,看盡了路,就明白了自己的命運,就明白了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九死而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