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子生氣了,我心里覺得十分對不起她,但我沒有辦法,沒辦法放棄她們任何一個。”
聽完源清素九個月的事,玉姬沉默不語。
珊瑚魔蛾在天空一角,恢復殘破的身體,冷冷凝視兩人。
源清素看著玉姬與神林御子有八分相似的臉,心里有些著急。
“玉姬阿姨,”他努力克制情緒,聲音因此顯得格外柔和,“我通過你的考驗了嗎?”
“你要讓御子做小?”玉姬回過神,問。
源清素深吸一口氣,回答:“大小只是表面形式,在我心里,她們同樣重要。”
說完,他又補充一句:
“這些事,等我出去之后再說,您女兒,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外面等著。”
玉姬看出他的著急,反而嫣然一笑。
“意識交流要多少時間呢?”她捉弄似的歪了下頭,金冠差點滑落,一縷發絲跑了出來,掉在她嘴邊。
“我們剛才說話...沒花時間?”源清素一愣。
“說話幾乎不需要,本質不是說話,是意識交流。中間的停頓需要,根據我十六年的經驗,大概過去......一分鐘左右。”玉姬扶正金冠,又將嘴邊的發絲挽在耳后。
源清素更驚訝了:“十六年,玉姬阿姨,您在這里到底度過多久了?數百年?還是上千?”
“說了不說話,與外界時間流速一樣了,我依然是二十四歲。”
“你有什么疑問嗎?”
“沒有。”
玉姬看了他一眼,說:“能多久出去,取決你多久能掌握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那現在開始?”源清素問。
“還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玉姬沉默下來,源清素知道說話不浪費時間后,也不催促。
誰也不知道融合之后,玉姬會不會消失,接下來或許就是她的遺言。
“我希望你能替我向御子轉述一句話。”玉姬輕聲開口。
“請說。”
“男人不值得信任。”
玉姬哈哈笑起來,十六年的歲月,確實在她身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逗你的!”
“您和御子很像。”源清素笑起來,“她如果在正常的環境下長大,或許也像您一樣.....開朗。”
“你是想說調皮吧。”玉姬有些不滿,驀地,她又嘆了一口氣,“讓她別相信父親。”
“大御所怎么了?”源清素不解。
“他成為大御所了嗎?是啊,十六年過去了。”玉姬眼神有些暗淡。
默然一會兒,她繼續說: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追求我,和我結婚,是為了繼承大御所。在他心里,只有他自己——這沒有錯,但讓人失望,對我來說更是欺騙。”
源清素愈發疑惑。
“他桌上放著與您的合影,雖然對御子做的事是殘酷了一些,但說的話不像是在撒謊。”他說。
“所以說他是徹頭徹尾的騙子,連自己都騙。”玉姬冷笑一聲,“神巫對人的心意十分敏銳,他知道虛情假意騙不了我,就對自己下了咒,讓自己愛上我。”
“......做到這種程度?”
“佛家有皈依咒,我也知道一種可以約束自己的咒法,和他使用的咒很類似。”
“咒法我不驚訝,我驚訝的是,居然為了權力,改變自己的意志。”
“大御所代表的,不僅是權力,還有力量,這兩樣,比愛情更讓人瘋狂。”玉姬冷聲說。
此時此刻,她在氣質上,也開始像生氣的神林御子了。
‘御子現在在做什么呢?十六夜還在生氣嗎?’
思念到這兒,源清素忽然又想起,這才過去一分鐘,外面能有什么變化?
玉姬只當他在思索自己說的話,用冰冷的語氣,往下說:
“上一代大御所有三個兒子,他最不受喜歡,但有足夠的狠心與恒心。為了讓自己愛上我,犧牲了親情、友情、憐憫、恐懼,變成了熾烈的愛,這才打動我。
“婚后不久,我懷孕之后,他因為將神巫娶進門,有了神巫后代,他也慢慢得到上一代大御所的看重。
“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他的秘密——我從未見過一個人有如此強烈的權力欲,哪怕用親情、友情、憐憫、恐懼換來的愛,也遠遠比不上。
“我活著的時候,因為愛我,他對御子也算好,我死之后,他為了替我報仇,也因為沒有了親情,將御子一個人丟在白山神社,對你們說什么為了御子好。”
源清素默默思考著她的話。
“你希望我怎么做?”他問她。
“活著的時候,為了御子,我還能欺騙自己,不管這愛是真是假,只要對我們好,但這十六年來,我已經想明白了——”
玉姬清澈端莊的眸子,釋放出常年征戰的殺氣。
“——殺了他。”她說,“欺騙我,毀了御子的一生,絕不放過他。”
“這個......等我出去,將您的話轉述給御子,看她的意思。”
玉姬展顏一笑,更加像神林御子了,因為她露出了年輕母親的欣慰笑容。
“你能這么想,我也放心把御子交給你了,未來怎么做,由你們兩個決定,只要她能幸福。呼,我們開始吧。”
源清素最后看了她一眼。
“不用替我傷心。”玉姬灑脫道,“這十六年來,每天都和小蛾在海底沉睡,只有飛出大海,獵殺妖怪的時候,才能看見天空,這樣的日子已經夠了,沒什么好惋惜的。”
“您是一位偉大的母親,也是一位了不起的神巫。”
“謝謝。”玉姬燦爛一笑。
說完最后的話,源清素也不再分心,問:“我要怎么做?”
“放開身心,用器量吞噬我。記住,一旦開始,不說話的時候,時間會與外界同步,之后你還要對付小蛾,我這里的十分之一,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結束,要做到這單,我們不能對彼此有任何防備。”
“好!”
源清素再次將還沒恢復的珊瑚魔蛾拍散,趁祂復活的時間,開始融合玉姬的力量。
兩人相對而坐,黑色神力如煙霧升起,罩向玉姬。
“呲呲呲呲!”,金色光芒沖了出來,擋住黑色神力,兩者一碰,火光四射。
“嗯?”源清素沒有強行壓下去,而是睜開眼,疑惑地看著玉姬。
“......都說了讓御子來了。”玉姬扭開臉,手指用剛才滑落的那縷頭發繞圈。
看來不是咒上的問題。
玉姬深吸一口氣,正聲說:“好了,來吧!”
那努力的樣子,有點像準備打針的小女孩。
源清素也深吸一口氣。
原本他沒什么,但被玉姬這么一打岔,有些不該有的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出來。
這與本人的意志無關,就像讓一個人不要想一首歌的某句歌詞,那個人立馬就會想,和他本人想不想沒關系。
屏息凝神,祛除雜念,從玉姬頭頂,黑色神力猛地壓入。
玉姬全身一顫,克制住抵抗的本能。
源清素看見綿綿梅雨,青梅滴水,玉姬從榻榻米房間內爬出來,想用手去接雨水,又被人抱起。
“玉姬,玉姬。”眼前,是一個和玉姬長得很像的年輕女人。
“哇,哇。”玉姬像貓一樣,去撓女人的臉。
他看見修行者學院,玉姬坐在第一排,專心記筆記;
他看見自由之丘,賣馬克杯的精品小店店門打開,玉姬穿著華麗的衣服,前呼后擁帶著一群朋友,在西洋風情的街道歡笑;
他看見她沖入云霄,潛入深海,飛掠在山間;
看見她抱著一個嬰兒,開心用手指去逗她,嘴里說:“御子,御子。”
“哇,哇。”就像當年一樣,御子像貓一樣,要撓她的臉。
她把臉湊過去,御子摸到她的臉,立馬咯咯笑起來,她也笑起來。
他看見廢墟荒蕪的宮城縣,珊瑚魔蛾遮天蔽日,神威凜凜,玉姬化成一道金光,如一只一去不回的箭矢,沖向這頭巨獸。
玉姬睫毛顫抖,她也看見了源清素的人生。
在海邊旅館出生,除了母子倆,沒有第三個人。
母親硬是把他打哭后,抱著他,疲憊地睡著,他雙眼掃視四周,無聊打哈欠。
一年之后,越來越像個孩子,在海邊公路玩滑板,喜歡從五樓往海邊丟紙飛機。
紙飛機飛得好遠好遠,好像一不留神,就要飛到了蔚藍的天上,畫出航跡云;
學畫畫時,畫太陽、草、大海、旅館。旅館門口,是像他與母親一樣的火柴小人,小人手拉著手。
飯后,黃昏,與母親在海邊散步,撿了石頭,比賽看誰丟得遠;
某個午后,海風吹著白色窗簾,他坐在榻榻米上,雙手撐在身后,小腳擱在母親腿上,母親手里拿著指甲剪,給他剪腳趾甲;
耳邊聽見海鷗的叫聲,游客在海邊沖浪,貓蹲在防堤波,眺望海的另一邊;
看見他一次一次被女孩子告白,練習柔道,毆打高年級學生;
看見他被罰跪,看見他幫助母親打掃衛生,擦玻璃時,母親提醒他:“小素,小心一點。”
“知道啦。”他朝玻璃哈了一口氣。
玉姬看見的畫面,像那塊玻璃一樣模糊起來。
意識開始恍惚,只剩下偶爾閃過的片段。
獨自乘坐大巴去東京的路上,掀開窗簾,看見波光粼粼的瀨戶大海;
寫信、讀書、上課,被烏鴉襲擊;
在圖書館學西班牙語,看見一位清麗如仙的少女,朝自己走來,心里想:自己那未出生的妻子的母親,必須長成這樣才行。
袖口的潔白玉蘭花。
玉姬猛地驚醒。
一望無際的器量之海,黑色器量像一枚多棱柱水晶。
眼前的黑色,沒有任何壓抑、封閉、昏暗感。
那黑色不像烏鴉的黑,給人不詳;不是膚淺的顏料黑;也不是單純的黑暗,神力里沒有惡,沒有壞。
是接近星空的黑,讓人心曠神怡,讓人覺得自身渺小。
玉姬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沒有消失。
她從珊瑚魔蛾的器量之海,轉移到了源清素的器量之海。
她“看見”源清素睜開眼,漆黑如寶石的眸子里,閃過金芒與血色。
他長嘯一聲,昂然起身,化作一道黑光,沖向珊瑚魔蛾。
天柱撐天,昏暗中,眾人的神力像一簇簇燭光。
水波偶爾蕩起,漂浮在海面的三色神力,跟著飛揚。
一名修行者急忙躲開,好像那是從地獄油鍋里飛濺的熱油。
“沒想到妖怪會咒法,會這么難纏。”九州神主皺眉。
“不是會咒法,是像筑紫王那樣,精通很多最大咒,戰斗意識還非常好。”源永德說。
“這個時候,還有空拍馬屁。”平氏譏諷道。
“半個多小時了,我相信筑紫王很快就能勝利,將珊瑚魔蛾變成妖身。”天目一箇語氣虛弱,臉色依舊蒼白。
“現在只能等了。”一條族長嘆氣。
眾人沉默下來,肆無忌憚的妖怪們,也忐忑地安靜不動。
神道教聚在一起,低聲商量。
“早苗,不能這樣下去。”二組組長是個老頭,頗有威嚴。
“不管源清素是失敗,還是成功,繼續等下去,我們全都得死在這!”三組組長沉聲道。
他身上平時閃閃發光的黃金鎧甲,此時在“天傾”前,也暗淡下來。
陰風陣陣,吹開早苗紗羅的裙擺,她想了想,說:“那就操縱魔龍釘,看能不能讓巨龜翻身。”
“身上壓了那么多山,恐怕不能。”蜘蛛擔憂道。
“不能翻身,就讓祂疼,疼得發狂。只要掀掉幾座山,出現縫隙,我們立即逃走。”五組組長冷聲說。
“就這么辦!”
來時上千名的神道教高手,此時只剩下六百多人,這些人聯合起來,開始操縱魔龍釘。
頭頂“天空”,瞬間傳來一聲痛苦的怪嚎,恍如陣陣悶雷。
隨著怪嚎越來越尖銳,“天”開始晃動。
狂風大作,大海煮沸了般洶涌。
“神道教,你們做什么?”九州神主陰沉著臉,斥問。
神道教保持結印的姿勢,默念咒訣,也不解釋。
眾人沒了神器,又不能使用神力,拿他們沒有辦法。
姬宮十六夜瞥了這邊一眼,冷笑一聲,沒有動手。
就算是她,獨立支撐一根天柱,剩下的余力,也不足以對付這些人。
神林御子同樣把大部分神力用來支撐神巫綾,也沒第二件神器。
至于北海道巫女,看都沒看神道教一眼。
怪嘯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眾人捂住耳朵,看著“天空”搖擺不停。
不久,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巨浪翻涌,似乎“天邊”有山砸進了海里。
“輕了,真的輕了!”有修行者大喊。
官方的人,也不再對神道教怒目而視,反而期待他們繼續下去。
這時,早苗紗羅朝眾人使了一個眼色,神道教默契地將神器全收了回來。
剛減輕的壓力,瞬間又恢復成原來的程度。
官方的人先是胸口一悶,隨后反應過來,破口大罵。
神道教不管他們,一邊念咒操縱魔龍釘,一邊緊貼“天邊”,只等出現縫隙,便瞬間逃走。
九州神主等人看出他們的計劃,想跟過去,但融進“土柱”的神器,沒他們支撐,瞬間就會崩塌。
一旦崩塌,天就會掉下來。
“有沒有人愿意加入我們啊?”這時,三組組長高聲笑道。
“留在這里只有等死,你們真以為源清素能征服珊瑚魔蛾?他連現縣級妖怪的殘骸都不敢融合!”蜘蛛說。
“在這里等死,還是取出神器,跟著我們離開?”又聽五組組長說。
“人就是死,也要頂天立地!只有老鼠才會鉆縫!”源永德怒罵。
“我平氏堂堂皇室旁系,天生的王者,加入你們神道教?”平氏怒極反笑。
其余人紛紛開口,跟著喝罵。
三組組長不理這些罵聲,看向天目一箇:“天目閣下,你呢?”
“你以為我是貪生怕死的人?”天目一箇冷聲說。
“你可別忘了,”六組組長提醒他,“就是你幫我們煉制的魔龍釘,才導致現在這種情況。”
眾人轉頭,又驚又怒地看向天目一箇。
當初他帶神道教去夜見島,對外說的理由是:配合源清素演戲。
“生如何,死又如何。”天目一箇淡淡地說,“筑紫王大人已經答應我,死后也保我神志不失,到了黃泉,我繼續打我的鐵,鼓我的風箱,給火爐添柴。沒了世俗的干擾,反倒成全了我。”
“哈哈哈哈!”神道教縱聲大笑。
早苗紗羅咯咯笑道:“什么到了黃泉,保持神志清醒,天目,沒想到你居然信這種鬼話!”
巨龜哀嚎,神道教笑得愈發肆意。
連官方的一些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瞥著天目一箇。
“天底下言而有信的人不多,我恰好是其中一個,怎么,諸位不信?”
天地嗡鳴,清越悅耳的嗓音,帶著笑意,在天地間悠悠揚揚,恍如一道春風。
所有人臉色一變,心臟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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