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雪天被窩更舒適的原因,源清素昨晚睡得很沉。
睡夢中,偶爾意識到姬宮十六夜與神林御子就在身邊,每個細胞都懶洋洋的。
睜開眼,姬宮十六夜靜靜地安睡在右邊,另外一邊的神林御子不見了。
他支起身,隔著神林御子的被褥,六出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鋪上。
浴衣凌亂,胳膊腿都露在外面。
如果有心,只需要稍稍調整角度,就能從浴衣下擺,看一看她的世界。
不管是睡了,還是醒著,都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格。
六出花這個人十分奇妙。
當你想到她出生在雪地里,為她難過時,她自己卻毫無感覺,反而覺得你是猴子,給你遞香蕉。
源清素從被子里出來,走出臥室,來到客廳。
神林御子也不在客廳。
他推門出了木屋。
凌晨四點十五分左右,寒氣襲人,連他都忍不住放出神力。
月色照在雪原,一片銀白,世界盡頭一般枯寂的地方。
在這銀茫茫的雪地盡頭,一座雪山的山尖,燃燒著一簇金色的火焰。
火焰神圣威嚴,四周的一切都對她俯首稱臣,又好像群起而攻之,要將她吹滅,一口吞下。
“擔心珊瑚魔娥的事?”黑光落在神林御子身邊。
神林御子平時的起床時間,是四點三十分。
“允許你跟我一起去,要保護你的安全,必須抓緊時間。”神林御子睜開眼。
“我也擔心你,所以跟你一起去,還找各種人幫忙。”源清素在她對面盤腿坐下。
黑光與金芒,偶爾會在空中融為一體。
“縣級妖怪到底有多強?連十六夜和你都那么緊張。”源清素好奇道。
“不太清楚。我從四歲成為神巫,就一直待在白山神社修行,主動了解修行界,是從四月開始,之后不久就遇見了你。”
“算了。”源清素語調輕松,“不管祂有多強,我們盡全力就行。”
“出云巫女她們回復你了?”
“出云巫女答應了,天目一箇也是,九州神主、高野山還沒回復。”
回信寄到白山神社,金發公主會轉告他。
源清素又說:“九州神主的實力,高野山的「卍」字光輪,都遠超一般歌仙,希望他們能答應。”
神林御子點了下頭。
“當然。”源清素笑起來,“北海道巫女最重要,畢竟是能和御子你相提并論的巫女。”
神林御子看了他一眼。
兩個人的時候,他會喊自己‘御子’。
“閑聊到此為止。好久沒對練了,今天試試?”源清素說著,一把五色氣劍,從黑光中飛了出來,懸浮在兩人中間。
“這是什么咒?”神林御子問。
“忘了,現在我學咒法都不看名字,名字可以讓我加深對咒的理解,但遠不如對我的束縛,就叫五行氣劍吧,五行相生,威力如海浪綿綿不絕,一層比一層強;五行相克,如火山噴發,爆裂狂猛。”
最后,源清素笑道:“御子,你要小心了!”
少年神采飛揚。
神林御子臉上,露出昨晚泡溫泉時,姬宮十六夜說的表情——母親看見勇敢頑皮的孩子,有點責怪,又有點驕傲。
金芒如螢火蟲,在她身前匯聚成型。
“這是什么咒?你好像沒教過我。”源清素問。
“教鞭。”
“哼,看招!”
話音一落,刷刷兩劍,直刺過去。
金色教鞭輕挑,撥開五色劍氣。
劍氣擦著她的臉,將她身后的雪花炸得漫天飛舞。
“錚!”的一聲,揚揚飛雪中,五行氣劍與金色教鞭撞在一起。
兩人一動不動,以意念駕馭神力。
狂風呼號,雪霧亂飛。
五色氣劍忽然懸于空中,感應雪山神明之氣。
五行變化,借雪山的威力,雪崩般沖向金色教鞭。
金色教鞭被打入夜空,也開始演變,從教鞭,變成一輪金色小太陽。
凌晨山尖接近零下四十五度的低溫,轉眼就開始冰雪消融。
感應雪山威力的五色氣劍,威力被大幅度削弱,倉惶逃竄。
偶爾鉆進兩座雪山之間,劍氣引爆積雪,妄圖融化太陽,卻連太陽周邊的金色光圈都破不了。
太陽也不直接毀掉五色氣劍。
每當他快要輸掉時,又懸浮半空中,等他重新變換五行。
等五色氣劍沒有新的變化后,太陽直接消融了他,重新變成教鞭,敲在源清素腦袋上。
“還以為至少在咒法上,已經接近你了。”源清素摸摸被敲的地方。
“招式嫻熟而應于手,奧義敏銳而得于心,你現在還差一些。”神林御子說。
兩人在神力的量上,都保持相同的水準,全憑對咒法的理解。
隨便取了個名字的五色氣劍,不是源清素最擅長的咒法,而神林御子使用的,連咒都算不上,只是她對咒法的一些領悟。
明明是同等量的神力,她卻能讓太陽發出如此強度的高溫。
源清素的五行氣劍全變成火行,可以稱為離火氣劍,爆裂狂猛,依然比不過她。
“差一些是差多少?”源清素好奇地問。
“差遠了,別以為贏了蘆屋道滿,就可以驕傲。”神林御子說,“你贏蘆屋道滿是僥幸,他剛復活,能打敗安倍一族的預備歌仙,不過是對安倍一族的咒法足夠了解,再加上對方沒了膽氣,才輕易取勝,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很強。”
“那黃泉魔龍呢?那可是相當三名歌仙。”
“不需要三名歌仙,兩名歌仙就能收拾你,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妖身咒’,不會給你第二次變身的機會。”
“這么說我一無是處了?”
“還好。”神林御子笑道,“與人交手,大概和沙耶加差不多,對付妖怪的話,比她更強一些。”
“沙耶加很差?”
“不差。如果神道教組長全是她,我一個人就能全解決掉。”
“......我還是學京都的和尚吧,他們早上起來念經,我早上起來喊‘神林小姐’,把求救的口號練熟一點,喊得響亮又清脆,還十分好聽。”
神林御子好笑地看著他。
剛才兩人激起雪花,紛紛揚揚,沾在他的發梢上。
她下意識伸手,將他額上的雪花溫柔拂去。
手指觸動發梢,源清素心底一片溫暖,靜靜地看著她。
安謐寧靜之中,他抓住神林御子的手,緊緊握在手里。
神林御子沒好氣地撇了他一眼,抽回手。
她翩然起身,朝山下平原飛去。
“御子,我喜歡你。”
神林御子在空中緩緩角落,心里想著,他要再想牽她的手,就讓他牽一會兒。
源清素沒有牽,只是帶著興奮喜悅的笑容,和她并肩御風而下。
他那開心的樣子,好像是神林御子對他說的“我喜歡你”似的。
北海道冬日的黑夜,沒有特別明顯的漫長,五六點天已經蒙蒙亮。
兩人落在小木屋前,源清素再次抬頭仰望,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這顆樹真厲害!”他真心實意地說,“到底怎么做到的?”
兩人進了屋,神林御子去燒開水——她說她會。
源清素走進臥室,姬宮十六夜正坐在床鋪上,讓火扇給她梳頭發。
六出花臉蹭蹭枕頭,身體愜意地躲進了被子——源清素沒看錯的話,那是神林御子的被子。
“我算是明白了,她為什么要讓自己在這個地方待大半年了。”源清素感嘆。
以六出花的隨性,要是在世俗世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開始修行。
不過能來這里,已經證明她的器量。
“做什么去了?”姬宮十六夜問。
她背對源清素,披散在身后的黑發,華麗得讓人驚嘆。
“被神林小姐狠狠教訓了一頓,”源清素把自己摔回自己的床鋪,雙手枕在腦后,“現在心灰意冷,只想找兩個最強的巫女,讓她們保護我。”
“啪!”
聽到聲音,姬宮十六夜轉過頭來,看見六出花的手,拍在源清素的臉上......就像拍鬧鐘。
她愉快地笑了起來。
“......這個家伙。”源清素把糊在臉上的手拿開,不得不又坐了起來。
姬宮十六夜梳妝好,三人在客廳開始修行,中途不知道什么時候,六出花也醒了,加入進來。
“你們好勤奮。”結束后,她邊喝熱水,邊說。
“想好了嗎?”神林御子問。
“還沒開始。”六出花怕燙似的輕啜一口熱水。
“你要怎么才答應?”源清素忍不住說,“珊瑚魔娥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出現。”
“接吻是什么感覺?”
“......”源清素拿起花生米,丟進自己嘴里。
“告訴你,你就答應?”姬宮十六夜放下酒,問六出花。
“考慮。”六出花喝了一口熱水,“回答我,我開始考慮。”
“接吻讓人感受到幸福和眩暈感。”姬宮十六夜說。
“眩暈?”
“嘴唇碰到你,一陣酥麻的感覺就會立刻把你覆蓋,全身觸電般的激動,仿佛要將你撕碎。”
“難以理解,我沒觸過電。”六出花繼續喝她的熱水。
“.......我們說了,不能理解是你的事,可以開始考慮了?”姬宮十六夜問。
“我想想。”
“......”姬宮十六夜也無話可說了。
幸好她現在是伊勢巫女,不是京都之主,要不然六出花別想好過。
“我現在已經不抱太大的希望了。”源清素把花生高高拋起,再張開嘴唇接住,動作精準。
“是你們不好。”六出花說。
“我們不好?”源清素停下拋花生米的動作。
“我說了,你陪我睡一覺,我就答應你們,是你們拒絕了。”
“我們之間的交易,不能純潔一點嗎?”
“沒有好處,我為什么要為你們冒險?”六出花說。
“有道理。”姬宮十六夜也學源清素,往空中拋了顆花生,穩穩地用嘴接住。
“你是巫女,不應該學習神巫嗎?以守護天下為己任。”源清素說。
“我是北海道的巫女,我只守護北海道。”
“......有道理。”源清素往空中拋了顆花生,用嘴接住。
神林御子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只能自己親自出馬。
“除了知道親吻是什么感覺、讓源清素陪你睡覺,你還有什么好奇或者想要的?”她問。
“沒......有一個。”六出花嘴唇剛碰到茶杯,又拿開了,“你為什么要為不知所謂的人犧牲自己?”
“神巫咒。”神林御子回答,“這種力量來自于被守護的人,也必須用來守護他們。”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源清素好奇道。
“這個我知道,”姬宮十六夜喝了一口熱酒,“但守護天下,為什么不能和源清素在一起?像六出花讓自己待在這個鬼地方一樣?”
“神巫......”
“等等。”源清素打斷神林御子,他疑惑地望著姬宮十六夜。
“突然盯著我看,就算我們一起睡過,我也會害羞的。”姬宮十六夜笑吟吟地說。
“你不知道神巫為什么不能和人在一起?”源清素確認。
“我怎么知道?”姬宮十六夜捏起一枚花生米放進嘴里,“上課的時候我問過,她不理我。”
京都之主不知道神巫為什么不能和人在一起。
源清素心里冒出一個荒謬、難以置信、令人心寒的猜想。
“怎么了?”看他臉色不對,神林御子問。
“十六夜,”源清素整理情緒,繼續問姬宮十六夜,“之前的神巫......有結婚的嗎?”
“要不然御子她從哪來的?”姬宮十六夜語氣隨意,“不過這事也算一個秘密,很少有人知道神巫咒代代相傳,和號稱民主制的大御所一樣。”
現在已經沒人關心她的諷刺。
源清素看向神林御子,神林御子已經完全楞在那里。
“怎么了?”姬宮十六夜奇怪地打量兩人。
“要發生不得了的事了。”六出花喝著她的熱水,緊盯著神林御子。
“神巫的職責是守護天下,親情、愛情、友情,是會浪費修行時間,但在這點上,所有人都一樣。”源清素緩緩說。
姬宮十六夜看了兩眼神林御子,突然笑起來:“你不會被你父親騙了吧?”
神林御子渾身冰冷,甚至失去知覺。
源清素回想兩人的種種經歷,他們過著近乎與外界隔絕的生活,根本沒深入了解過修行界,更別說神巫——當代神巫就在身邊,還要找誰去了解?
而神巫不能有私人感情——這句話說出去,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哪里不對,連姬宮十六夜也理所當然地接受。
就像六出花每年跑來這個地方,待上大半年,一般修行者不是很理解,但下意識會認為,北海道巫女會這么做也理所當然。
大御所這么做,到底為了什么?
讓她一直清心寡欲的修行?
神巫活不過二十五歲,放棄一切感情,清心寡欲的修行,的確可能活下去。
源清素又想到,大御所不準神林御子參與討伐,理由是讓她好好修行,但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就會讓她再出手。
解決不了的事......珊瑚魔娥。
在國會議事堂,大御所同樣親口說過,一定會把這件事告訴神林御子。
上一代神巫,也就是神林御子的母親、大御所的妻子,死在珊瑚魔娥手里。
給妻子報仇?但又不想輕易犧牲女兒,或者怕她做不到,所以欺騙她?
神林御子同樣陷入迷茫的思考中,深不可測的恐懼與寒冷席卷了她。
她不明白,自己活著到底為了什么?
四歲那年,父親把她一個人丟在白山神社。
她追出去好遠,摔倒了好幾次,父親一次也沒回頭。
天黑以后,害怕的她,邊哭,邊回到神社。
白子惡狠狠地在遠處瞪著她,她蜷縮在角落,不停地哭,那是她在白山神社的第一晚。
一直蜷縮在那里,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眼淚哭光了,人也餓昏過去,白子把吃的放她身邊。
吃下那碗梅子飯后,她就再也沒哭過。
她說服自己,自己是神巫,父親也沒辦法,只能這么做。
等她到了十八歲,父親又派人來了一次,不準她參加討伐,修行就夠了。
她那個時候多么高興。
父親依舊是那個疼愛她的父親,不見她是為了她好,因為她是神巫。
雖然不能見面,不能生活在一起,但父親依然愛著自己,只是因為她是神巫,所以沒辦法。
因為是神巫。
神巫咒帶來強大的力量,也帶來了難以掙脫的束縛。
不守護天下,神力不但不能進步,反而會消退。
而消滅的妖怪,越是危險,神力進步得越快。
她離開了白山神社,找到源清素,抱著保持距離的態度與他相處,依舊愛上了他。
但父親對她說過,神巫不能有感情。
結果,結果......
四歲那年流的淚水,這些年的孤獨,耽誤了感情,讓源清愛上姬宮十六夜,這些...這些都是為了什么?
“御子。”源清素輕聲喊。
“抱歉。”神林御子抬起頭,笑著說,“頭有點暈,可能感冒了。”
四下寂靜,時間凝止,雪不僅掩去了一切事物,似乎也滅去了所有聲音。
整個世界都毫無聲響,沒有蟲鳴鳥叫,沒有清風拂枝。
源清素還是第一次體會到如此寂靜的寂靜,就像是,世界死了。
“回去吧!”他猛地站起來,看著茫然的神林御子,“去找大御所問清楚,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問了又怎么樣。”神林御子聲音哀弱。
“問不問有什么關系?”姬宮十六夜笑著對源清素說,“對你來說,這不是一個好消息嗎?”
“不是。”
“怎么不是?以后御子不需要在乎什么神巫不神巫,只需要對付我就行。”
“可是,御子她不開心了。”源清素說,“那一切還有什么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