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夏季悶熱,好在神苑有水、有樹,晚上還算涼快。
源清素和神林御子一起,在涼亭里看書,偶爾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令人愜意。
白子和小蝴蝶,時不時一起從花叢里跑進涼亭,手里拿著捉來的螢火蟲。
這時,小巫女走進來,說有人找源清素。
“不是說了不見嗎?”源清素奇怪道。
“是宮里的人。”小巫女回答。
源清素看了看手里的書,沒辦法,只好扣在桌上,跟著小巫女去了。
兩人剛走,小蝴蝶大哭著飛進來:“御子大人,御子大人,白子她欺負我!”
“我沒有!”白子從后面跑進來,大聲喊。
神林御子放下書,柔聲問小蝴蝶:“白子她怎么欺負你了?”
“她捉蝴蝶,還殺了蝴蝶,我知道,小蝴蝶知道,這是殺雞儆猴。”小蝴蝶跪在神林御子掌心里,嗚嗚地哭著,晶瑩的淚花一顆一顆。
“那是蛾子!不是蝴蝶!”白子喊冤。
神林御子伸出手指,笑著撫摸哭得傷心的小蝴蝶。
沒去大極殿,小巫女引著源清素來到偏殿,這里是平時一些貴族舉辦神前式婚禮的地方。
巫女們的儀態訓練也在這里。
宮里的人,是來教導源清素宮里規矩的。
如何走,如何坐,還有怎么行禮,怎么說話,防止他講經的時候,做一些不合時宜的舉措。
縫殿寮還送來一套衣服。
源清素沒有爵位,也沒官職,雖然曾經是源氏的少族長,但已經斷絕關系,所以不能穿公卿的日常服飾——直衣。
縫殿寮送來的是和服,外加一件羽織。
源清素有一套,神林御子給的,黑色和服,白色羽織,現在縫殿寮這套,和服依然是黑色,羽織變成紅色。
“為什么是紅色?”源清素不解道。
“清素大人放心,”縫殿寮的女官說,“這種稍顯暗沉的紅色很適合男子,能讓陽剛之氣更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還有能襯托出您的成熟與睿智。”
“......不能換?”
“不能換。”女官的聲音柔和,語氣卻堅定不移。
源清素當場試穿,原本以為會很討厭,結果黑紅搭配,莫名地讓他感覺親切,不知道是不是紅黑惡龍的影響。
陽剛之氣也好,成熟、睿智也好,都沒看出來,倒是有股子黑暗風的強大感。
他抖抖衣袖,瀟灑是少不了的,就是有些張揚。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問縫殿寮的女官:“這身是十六夜選的?”
“抱歉,這是機密。”縫殿寮的女官一副宮里的事,不能多說的表情,“您背著手看看。”
“背著手?”源清素將雙手放在身后。
縫殿寮的女官眼神亮晶晶地望著他,下一刻,請求道:“請給我簽名吧!”
“......”她這么一說,源清素想穿給神林御子看了。
但怕她說自己幼稚,所以準備留到納涼祭上,不動聲色地穿上。
試完之后,源清素立馬脫了,衣服或許不討厭,但畢竟是紅色,作為日常服有些不自在。
負責禮儀的女官,臨走之前,對源清素說:
“清素大人,明天宇治川會有煙火大會,您從宮里回來的早,可以去看看。”
“知道了。”源清素猜測著這位女官,是源氏‘清’字輩,還是‘四’字輩。
他轉眼把這件事忘在腦后,但在去亭子的長廊上,看著燈火映在水中,突然有了一個主意。
八月四日,他進入御所,準備面見京都之主。
過了羅城門,走過長長的朱雀大街,眼前就是朱雀門。
源清素多看了兩眼,不管是朱雀來自中華,還是朱雀燒死了他那追求力量的父親,都讓他在意。
其實朱雀門只是朱雀門,真正的朱雀靈,在京都南面的巨椋池里。
源氏的封地——宇治,也在京都南面,能操縱朱雀的朱雀笛,也在源氏手里。
過了朱雀門,算正式進入御所。
走在白墻黑瓦的城中,源清素感受頗多,歷史的浩瀚,權力的威嚴,咒法的神妙。
從唐朝開始,一直延續到今天,不知道經過多少高手的布置,一磚一瓦都精細入微。
進入御殿,回廊曲折。走路時,地板發出的聲響,竟然如鶯鸝之鳴,十分神奇。
殿中的門壁,都配以相襯的畫作。
紫宸殿附近的畫,全是虎豹圖,猙獰、威武,與來客視線持平,讓人有一種被盯著的感覺。
稍微膽子小的人,恐怕要怯然得低頭走路。
過了紫宸殿,往左走,就是清涼殿。
這里是京都之主日常居住和處理朝政的地方,壁畫也一改紫宸殿的威嚴大氣,變成淡雅的水墨繪卷。
甚至有西湖等中華名勝,著色輕盈,筆調婉轉,充溢著靜謐、安詳的氣息。
清涼殿的窗戶,也樸素雅致,而且不管打開哪扇窗,都能看見涼爽的蒼翠之景。
到了殿前,引路的御使進去通報,之后源清素才能登上臺階,走進殿內。
殿內黃幔低垂,給人一種廣大無邊、深不可測的感覺。
燈燭熒煌,暗香撲鼻,不知哪里點著熏香。
“源清素,拜見陛下!”源清素按照禮儀,躬身行禮。
清朗的聲音在殿內回蕩。
“坐。”一名女官吩咐。
“謝陛下。”源清素抬起頭,在御簾前的坐墊上盤膝而坐。
御簾內人影模糊,只能隱約看見幾道身穿寬大和服的人影。
坐在御座上的人,光看衣服模糊的輪廓,就知道一定華美而威嚴。
而御座上的那道身影,給人一種宏大感,似乎散發著光輝,又似乎沒有,似是而非,很是神秘。
按照規矩,在殿內禁止使用神力,但源清素時不時進入‘天人同化’,又和象征神明之氣的妖怪合體,就算不使用神力,也能隱約感知神明之氣的變化。
在這清涼殿,所有神明之氣仿佛都是活得一般,宛如棲息著一頭活著的妖怪,讓人膽戰心驚。
源清素心里閃過無數念頭,最后又全部掐滅。
“回稟陛下,”他朗聲說,“「大日如來咒」與其說是咒,不如說是一本書。講述了釋迦牟尼的所見、所聞、所觸、所思,而這些,就是眾生追求的經驗、知識、法則、定理......”
源清素按照經文,一字一句講解。
讓他驚訝的是,殿內最差的人,也能堅持三分之一,直到經文過半,清涼殿內內,才只剩下他和京都之主。
這也算一次試探的機會,源清素心想著,繼續往下講。
這時,他身后突然走進來一名女官。
“陛下,”女官恭聲道,“四國神主大人求見。”
“讓她進來。”
源清素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命令也可以帶有如此優美動聽的回響,既冷靜威嚴,又不容置疑。
他停下講經,緊緊等候,心里揣摩著這位京都之主。
聲音三十來歲,又好像二十多,但只要是女人,光聽聲音,甚至看外表,都是假的。
他母親四十歲,看起來剛過三十,聲音同樣年輕,眼前的京都之主或許是同樣的情況。
想著想著,他忽然想到:可惜沒遇見姬宮十六夜,不知道她在哪兒?在負責納涼祭的事嗎?
本想這次進宮,就算不能說話,至少也能見上一面。
這時,四國神主已經走進來,是一位女性。
看頭發,至少已經六十,但腰肢挺拔,年老卻不色衰,依舊十分美貌。
“陛下。”四國神主行禮,聲音鏗鏘有勁,一字一句仿佛釘子一般釘在地上。
京都之主沒開口,一種悠然的神態,從御簾后傳來。
四國神主稍作停頓,繼續往下說:“鴨川舞臺大致已經布置妥當,只剩花卉沒有確定。”
源清素聽說過,每年納涼祭,流經京都府內的鴨川兩岸,都會移植上花卉,綿延不知道多少公里,蔚為壯觀。
“太政大臣推薦芙蓉,左大臣推薦紫薇,右大臣推薦桔梗,內大臣推薦龍膽花,臣推薦金露。”
四國神主說完,殿內陷入寂靜。
京都之主似乎在思考選什么花,又像是睡著了。
殿內帳幔清揚,安靜得甚至能聽見熏香焚燒的聲音。
過了好久,在熏香白煙繚繞中,京都之主的聲音傳下來:
“櫻花吧。”
“櫻花?”四國神主疑惑道。
源清素也覺得奇怪,之前幾位大臣推薦的,不管是芙蓉、紫薇,還是桔梗、龍膽、金露,都是夏季花卉。
殿內又沒了聲音,京都之主似乎不打算回答四國神主的疑問,話已經說完了。
“陛下,”四國之主不得不再次開口,“櫻花四月開放,最遲五月,一些特殊的地方,或許有反季節開放,但就算全部收集,也不足以種滿鴨川。”
“那就換季節。”京都之主緩緩說,“命人輪流施法,讓京都在納涼祭之前變成春天,再讓各地大名,進獻櫻花。”
“是。”四國之主躬身退下。
源清素瞪圓眼睛,難以置信。
這不是一株兩株,也不是一百一千,至少上萬、甚至數十萬的櫻花。
這就是能成為京都之主的器量?源清素這才算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上位者。
他平時喊著改天換日,但那種口號誰都能喊。
他從來沒想過,一聲令下,讓數千萬人行動,改變天象,只是為了將他一句話落在實處,讓八月的鴨川兩岸開滿櫻花。
這簡直比咒法還要厲害,堪稱神跡!
源清素從清涼殿出來,覺得自己世界觀都變了,心里蠢蠢欲動,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權利有了渴望。
走在游廊上,正沉思著,迎面走來一伙人,全是女官。
女侍們的衣著都很樸素,只有被簇擁著的那人,一身明黃色的緞子和服,雍容華貴,嬌艷動人。
正是幾天不見的姬宮十六夜。
“好久不見。”源清素臉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笑容。
“才三天就好久不見?這么想我?”姬宮十六夜打開扇子,掩著口笑了,眼神打量他的穿著,眸子里顯得很滿意。
“多多少少有一點。”
“我可不信。”姬宮十六夜收攏扇子,笑吟吟地說,“你是我前腳剛走,就去花街的臭男人。”
“那是被一條真哉那家伙騙了,等等,我沒必要和你解釋,我喜歡的是神林小姐。”源清素反應過來。
“沒良心的家伙,虧我在宮里,天天給你說好話,還給你送花。”姬宮十六夜哀怨道。
“多謝十六夜大人。”源清素用剛學的正禮,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免了,起吧。”
“謝大人。”
兩人相視一笑。
“我還有事,先走了。”姬宮十六夜說。
“好。”源清素讓開。
經過他時,姬宮十六夜低聲說:
“納涼祭上好好表現,我已經把你的事和陛下說了,到時候,就算你本身實力不行,依然能讓你做歌仙。”
“保證不讓姐姐失望。”
源清素發現,穿明黃色和服的她,高貴艷麗得有些像讓人無法直視。
女侍們并立在她身后,襯得她沉靜而有威儀。
露在衣領外的白皙頸項,更加迷人,充滿魔力的光彩。
他靜心凝神,默念神林御子的名字,能對抗姬宮十六夜魅力的,只有她了。
回到平安神宮,換回日常的衣服,白天繼續和神林御子逛書店。
這次去的是一家叫‘尚學堂’的舊書店。
三點到五點,下了一場暴雨,氣溫驟降。
新聞上開始播報,最近天氣異常,提醒京都市民注意氣溫變化。
“這就開始了。”五點雨停之后,源清素感受著涼快了不少的黃昏。
吃完晚飯,天黑之后,他又去找神林御子。
“神林小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神林御子剛吃完飯,正懶洋洋地消食看書。
“跟我來就是了。”
兩人來到高空,站在云頭上。
月色如水,云層似海,天地茫茫,他們仿佛來到世界盡頭,又像是處在世界中心。
源清素抬手,對著掌心輕吹一口氣,云海翻騰,一條木舟緩緩從“海里”浮上來——「神兵咒」的衍生。
“來。”源清素先上了船,向神林御子伸出手。
神林御子看了他一眼,沒有將手遞給他,自己走上云舟,船身立馬一陣搖晃。
“唉,小心!”源清素趕緊扶住她的手臂。
神林御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他。
“這是為了真實感。”源清素嬉皮笑臉,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
神林御子抽回手臂,走到在船尾坐好。
因為湖泊太過于寬闊,四周又沒有任何遮蔽視野的東西,只有頭頂的星空,小舟仿佛漂浮于虛空。
源清素手在云海里一撈,一根長長的“竹篙”便出現在手里。
他笑著說了一聲:“開船啰!”
將竹篙在“湖岸的巖石”上用力一頂,小船劃向廣闊的水面。
月光色的湖水,細波粼粼,船劃過水面,發出極動人的清響。
隨著小舟的前行,云海浮現出各種景象。
噴氣的鯨魚,捕食的滄龍,人高的荷花,躍起的鯉魚。
神林御子坐在小舟上,身形時而被荷花掩蓋,時而腳邊跳進來一只鯉魚。
她笑著看了眼源清素,伸出手,將鯉魚放回云海。
鯉魚一甩尾,消失在視野里,只剩下湖面一陣陣漣漪。
源清素將竹篙插入湖底,輕輕一推,小舟悠悠向前滑去。
兩人進入海洋般茂密的竹林,林間的風吹拂她黑色的長發,她用手攏了攏掠過臉頰的發絲。
竹林月影在她臉頰上游移,美得像是一場夢。
出了竹林,是一片川,被兩岸高山夾住的川,小舟被湍急的川流推著飛速前行。
浪花飛濺,打在她裙擺上,又變回一絲絲流云。
等水流漸緩,他們來到一個長堤。
長堤楊柳依依,路上行人來往不絕,有人在河邊洗衣服;
離開河堤,駛進一片近一半水面覆滿了蘆葦的小溪,有漁翁在垂釣,鴨子在戲水。
神林御子看得正出神時,船頭傳來源清素的歌聲: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聲高亢遼遠,唱完,源清素笑著與她對視。
“神林小姐,不管你是要冒著危險,去做拯救天下的傻事,還是閉關修煉,侶魚蝦而友麋鹿,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月色下,他的笑容若隱若現,聲音也好像從天上傳來。
我不僅是去拯救天下——神林御子看著源清素,心里默默地說。
“回去吧。”她收起笑容,從剛才夢一般的景象中景象,開口道。
“好戲正要開場呢,神林小姐!”源清素丟掉竹篙,神采飛揚如少年,讓開身,露出身后的夜空。
眼前是云海的盡頭,他們仿佛來到懸崖峭壁,又像是天之涯。
夜空下,地面一片通紅,擠滿了人潮。
住宅的光、高樓的光、路燈的光、車子的光…那是淹沒一切的光的洪水,連夜色都被溶解。
又仿佛那才是星空,繁星點點,撒滿世界。
神林御子由衷地感到了美,下意識說:“很漂亮。”
“宇治川花火大會,”源清素的聲音傳來,他不知什么時候來到船艙,坐在她對面,“除了納涼祭,是整個京都府規模最大的花火大會,參與者不少于二十萬人。”
月色照耀著云海,小船停泊在云層斷崖邊,又好像停靠在一個安靜祥和的小水灣。
神林御子望著人世間,源清素望著她。
某一刻,他伸出手,手指溫柔地輕撫過神林御子的臉頰,嘴唇緩緩靠上去。
神林御子渾身一顫,正要推開他。
就在這時,她的臉被照亮了。
余光望去,一輪巨大的煙火填滿了整個夜空。伴隨遲來的炸裂聲,下一朵已然綻放。
源清素從她的唇齒之間,噙住草莓般粉嫩的舌頭。
炫目的光彩,煙火的氣息,神林御子眼波迷離,渾身像是被電了一般,軟綿綿得不能動彈。
兩人傾聽著煙花發出的聲響,沉浸在被煙花映射得如夢似幻的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