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神宮祭祀守護京都的四神,也就是唐朝御賜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不僅如此,建筑也是一應的唐朝風格,甚至取名也是,應天門、大極殿、白虎池、蒼龍池、棲鳳池等等。
源清素和神林御子,被安排在神宮內的神苑。
神苑包括南神苑、西神苑、中神苑、東神苑,是一座“池泉環游式的庭園”,面積大約三萬平方米,池子引的是東瀛最大的湖泊——琵琶湖——的水。
環繞池子,走在亭廊上,可以欣賞花園的造型和四季應時的花朵。
此時,花菖蒲、水蓮等夏季花卉開得正烈。
源清素就住在池邊,一座黑瓦白墻的唐式宮廷建筑。
四周草木繁盛,花團錦簇,水池如鏡,倒映著藍天白云。
池里的鯉魚讓源清素想起三四郎池,只要他站在池邊,這些鯉魚便立馬聚攏過來,好像小狗一樣要吃的。
他剛在附近轉了一圈,正盯著供奉的蒼龍看,一位巫女走過來,說官方的人找他,正在大極殿等候。
“平安神宮的御神子是哪位?”走在巫女身后,源清素問。
御神子,就是首席巫女,比如水天宮的水天,箱根神社的蘆,伊勢神宮的姬宮十六夜。
其余巫女只是侍從,必須服從伺候作為御神子的首席巫女。
“回稟大人,平安神宮是伊勢巫女大人來京都時的臨時住所,沒有御神子。”巫女輕聲回答。
“這樣。”源清素點點頭,“謝謝。”
巫女低頭回禮。
關西是帝制,盡管遠離京都的四國、九州等地,言行舉止已經相當現代化,但京都附近依舊保留著一定的古風。
作為平安神宮的巫女,恐怕和古代巫女沒什么區別,除了會玩手機。
說到手機,源清素又想神林御子了,深夜用手機當手電筒的巫女,讓他記憶尤深。
還有他自己的手機。
自從神道教比武那天,就沒聯過網,不用想也知道,糸見雪肯定會打電話詢問她姐姐的事。
踩著白砂石上了長廊,穿過這連接殿與殿之間的通道,他來到大極殿。
是一位穿直衣的青年,二十七八的樣子,背著量殿里的裝飾,神情舉止瀟灑,腰間配太刀。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聲,看了源清素一眼,說:“看長相就知道,你是綾子姑姑的兒子。”
“姑姑?”源清素疑惑道。
“我叫一條真哉,”青年自我介紹,“你母親一條綾子,是我父親的親妹妹。”
源清素不在乎什么親戚,臨走之前,母親甚至讓他聽姬宮十六夜的,也沒提過讓他找親戚。
“你不是來問神道教的事?”他說。
“是。”一條真哉手按太刀,“走吧。”
“去哪?”
“當然是審問的地方,總不能在神宮做審問的事情吧?是不是?”最后一句,一條真哉是朝巫女問的。
長相秀氣的巫女笑了笑,低頭頷首,不說話。
源清素跟著他出了大極殿,走在去應天門的石板路上。
一條真哉說:“你覺得巫女怎么樣?”
“巫女?”源清素反問。
“不是剛才那個,我是指巫女這一類女性。”
“還好,不管哪里的人,什么職業,都有好有壞。”
“有道理,不過,”一條真哉露出曖昧的笑容,“我知道一個全是好女人的地方。”
“是嘛。”
“別這么冷淡,我們兩個好歹也算兄弟。”一條真哉自來熟道,“走,讓我帶表弟你去開開眼見,見識下全是好女人的地方。”
“不是問神道教的事嗎?”
“當然是。”
一條真哉帶著源清素離開平安神宮,一路朝南走。
看見穿直衣、配長刀的一條真哉,路上行人下意識避開。
普通人不知道修行者,但在京都,貴族的身份依舊在。
“表弟,你第一次來京都,我給你介紹一下?”
“請說。”
京都自然是京都之主的地方,但下面的局勢卻很復雜,太政大臣、大納言等各種官員就不用說了。
源氏、平氏、藤原氏、麻呂氏、九條氏等各大貴族;
宮本、真田、土方、河上、北辰、鞍馬等武士——修行界的歌仙——家族。
每天都在上演爾你我詐,不是你抨擊我,就是我抨擊你,或者一起抨擊第三個人。
“對了,源氏在京都雖然也有宅子,但平時都在宇治,那里是他們的封地。”一條真哉想起似的說。
“宇治,《源氏物語》的作者就是宇治人。”源清素若有所思。
“這些修行者寫書,天天擦邊,半真半假地寫些修行界的事,那些普通人還把這些當成他們自己想出來的。
“《額田女王》里,就透露了不少宮廷秘聞,比如傳達陛下圣言的女官,其實就是伊勢巫女。
“最近一個叫大江勝彥的家伙,特別猖狂,寫了不少修行界的東西,已經被警告十幾次,還死活不改。
“明天我再呈一次折子,非要把這些寫書的家伙全收拾了。”
走走說說,兩人來到一條哪怕在京都,都算古色古香的街道。
街道兩側,全是門面精巧、各具特色、看樣子還帶庭院的屋子。
街道上空空蕩蕩,明明已經正午,卻都沒開門,好像人突然消失,只留下精致建筑的末世。
一條真哉領著源清素,一路往里走,中途突然停下來,腳往右一拐,掀開簾子,走進一家叫“蔦乃”的店。
一進門,一位四十來歲、身材苗條的和服婦人就迎了上來。
“真哉大人,歡迎光臨!”和服婦人滿是笑容。
“人都叫來了?”一條真哉問。
“都來了。”和服婦人回答。
“好。”一條真哉贊賞一句,“今天我可是請了貴客,淑子媽媽你可不能讓我丟臉。”
“哪能啊!”名叫淑子的女人說著,把目光轉向源清素,“這位就是真哉大人的朋友?一看長相就是貴賓!”
“哈哈,淑子媽媽有眼光!”一條真哉介紹道,“這是我表弟,源清素,將來可是要在京都呼風喚雨的人物。”
源清素笑了笑,當做打招呼。
在淑子的帶領下,兩人來到一間帶舞臺的包間,四個身穿各色和服的女子,已經跪坐在榻榻米上。
看見兩人進來,齊齊行了一禮。
一條真哉在室內掃了一眼,轉頭問淑子:“媽媽,你在耍我?”
“這...”淑子風韻猶存的臉上,露出惶恐和無奈,“真哉大人,我哪敢啊!”
“不敢?那幸子呢?”一條真哉沉聲問。
淑子支支吾吾,眼神游離。
“我問你,幸子呢?”一條真哉重復一邊,逼問道。
四位和服女子連忙低下頭,源清素站在一旁事不關己。
他走進房間,打量一副掛軸,畫上是兩個披散黑發、穿金魚浴衣、面容白皙的小女孩。
在一條真哉刀一般的目光下,淑子只好回答:“幸子...被真田大人叫去了。”
“真田初?”
“......是。”
一條真哉轉身就往外走,走到中途,又對眾女說:“你們好好伺候我表弟,敢有怠慢,我饒不來你們!”
“真哉大人!真哉大人!”淑子追出去幾步,想拉住一條真哉,又不敢去扯他的衣服。
一條真哉走后,淑子著急的跺腳,一連嘆了好幾口氣,之后才重新打起情緒,走到源清素身邊。
看著這位神情自若的貴公子,她突然靈機一動,說:“大人,能否請您勸勸真哉大人。”
“這是誰的畫?”源清素指著掛軸。
淑子楞了一下,下意識回答:“是菊池契月的畫。”
“哦。”源清素點頭,又看了兩眼,他轉過身來,坐在榻榻米上,“一條真哉,還有那個幸子,是怎么回事?”
淑子連忙跪坐在他腳邊,邊倒茶,邊說:
“幸子是我的女兒,是一名舞伎,快滿二十歲了。”
源清素聽著,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要想成為藝伎,先做舞伎,舞伎除了學習技藝和接人待物,要想成為藝伎,必須舉辦“換襟”。
所謂換襟,就是將和服里面衣服的領子顏色改換,但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舞伎需要舉辦換襟儀式,在儀式上展現自己,打出知名度,方便客人們都知道有這么一位藝伎,而這就需要一大筆錢。
絕大多數的舞伎,肯定不會有這么多錢,這時候就需要一位出錢的“老爺”。
“老爺”出錢,替中意的舞女舉辦換襟儀式,甚至可以直接包養這位舞女,舞女也要為“老爺”獻上第一次。
漂亮的舞女,很多人搶著做老爺,這時候,悲劇、喜劇就產生了。
作為擁有選擇“老爺”權利的“媽媽”們,遇到這種情況,有高興,也有為難。
這個叫幸子的女人,就同時被作為貴族的一條真哉,和作為武士的真田初看上。
兩人地位相當,又因為貴族與武士之間的矛盾,在爭搶時毫不留情,“媽媽”只能兩邊為難。
“大人。”解釋完,淑子滿含期待地看著源清素。
“這里不是茶屋,是花街?”源清素問。
淑子一愣,回答:“是茶屋,也是花街。”
“不行。”源清素站起身,“待會兒一條真哉回來,就說我回去了。”
“回去?審問還沒開始呢!”一條真哉暢快的聲音傳進來。
門被打開,他昂首闊步走進來,身后跟著一位少女。
少女身材豐滿卻小巧玲瓏,膚色白皙,櫻桃小口,長得很可愛,應該就是那位幸子。
“愣著做什么?”一條真哉邊走進來,邊對那些藝伎說,“唱小曲兒,彈三弦琴,敲小鼓啊!”
“你玩,我先回去。”源清素說。
“難道你真和神道教有聯系?怕了?快坐下。”一條真哉左手把他按回座位,又招呼那個叫幸子的少女坐身邊。
源清素嘆了一口氣。
“又不是不審問,怕什么!”一條真哉說,“我問你,你和那個糸見沙耶加,什么時候認識的?”
“......四月末。”源清素回答。
幸子給兩人倒了酒,乖巧地坐在一邊兒,好奇地打量兩人。
“發展到什么程度?做過沒有?”一條真哉喝了一口酒。
“沒有。”
“那個人,和我的幸子相比,哪個更漂亮?”這句話,與其說是在審問,不如說在挑逗幸子。
源清素知道不回答也沒關系了,索性端起酒杯,聽藝伎們彈唱。
“我怎么就成真哉大人您的了。”幸子不滿道。
“真田初那家伙還敢跟我搶,我打斷他的腿。”一條真哉豪飲一口。
兩人說笑了一會兒,喝不了幾口,一條真哉一副醉醺醺的樣子。
他半躺著,靠在憑肘幾。
“跳舞吧。”他從衣兜里,拿出一大把錢撒出去。
藝伎們頭發上、和服衣領上,全是嶄新的紙鈔。
她們嬉笑嫣然,一個個開始搖擺身姿,甚至刻意把胸口拉大,方便待會兒能多接住一些錢。
淑子上來勸酒,作為舞女的幸子,雖然得一條真哉喜歡,但作為舞女,在有藝伎在的情況,只能在一旁彈彈琴。
一條真哉百忙中,瞅了眼源清素,見他還神志清醒,說:
“表弟,大把花錢,醉望美人跳舞,才是人間至樂,來,喝,明天表哥帶你去去「先斗町」,后天逛「上七軒」,大后天上「宮川町」!”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二日,真田初在紫宸殿上,當著所有殿上人的面,把一條真哉告了。
告他帶著與神道教有牽連的人,大白天去花街“審問”,特意讓那家叫‘蔦乃’的店白天營業,還喊了四個藝伎,讓蔦乃家母女作陪。
一條真哉被罰了閉門思過,直到納涼祭之前,不準出門。
什么先去「先斗町」,再去「上七軒」,接著「宮川町」,一個月不重復的豪言壯語,自然胎死腹中。
就連幸子,等他出來,恐怕已經成了藝伎。
至于源清素那邊,京都之主沒有處罰,也沒另外讓人繼續審問,只是讓他過幾天去清涼殿講經。
源清素得到旨意后,宮里的女官,特意叮囑了一句——進宮之前不能去花街,好好待在家潔身清心。
他這個剛剛嶄露頭角的家伙,來京都第一天就去花街的事,也因此傳開了。
這件事后,源清素腦袋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去神林御子居住的地方,向她解釋。
“神林小姐,我昨天是被騙過去的,我純潔到那是花街都不懂。”
當時,神林御子正坐在亭子的欄干邊,看池里的睡蓮,喂睡蓮下的鯉魚。
他走過去,繼續說:
“那一排排屋子,大白天沒有一個人,我下意識就認為是什么政府機關。還有,我只喝了酒,一點身體接觸都沒有,衣角都沒碰!”
“去就去,碰就碰,和我有什么關系。”神林御子捏著魚食,卻不扔下去,看著鯉魚一個個拼命張大嘴巴。
“和你沒關系,和我有關系。”源清素看著她說,“別人誤會我是花花公子,我不在乎,但不能讓我在乎的人誤會。”
神林御子松開手指,指尖的魚食飄下去,一時間水聲沸騰。
“你和你母親解釋了?”她問。
“沒。”
“和你的十六夜解釋了?”神林御子又問。
“沒。”說完,源清素補充一句,“不是我的十六夜。”
“那你為什么對我解釋?”
“當然是在乎你。”
“你不在乎十六夜,難道你還不在乎你母親?你對我解釋,就是不相信我。”神林御子眼睛盯著自己的手,搓揉著拿過魚食的拇指與食指。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你說今天是冬天,我也信。”
神林御子清澈的視線,一直看著手指。
源清素打量她,見她表情微微帶著笑意,心里松了一口氣,知道她是在逗他。
下一刻,源清素心里又不是滋味——他去花街,神林御子竟然不生氣。
“聽說京都的古書很多,我們接下來幾天一起去逛逛?”他提議。
神林御子輕輕點了下頭,那倚靠在亭邊的懶散風情,讓源清素聯想到唐朝繁華到慵懶的極致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