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素很老實地上完一節法國文學課。
下課后,三人各自拿著課本,走在星空下的大學校園。
“那邊是什么?”姬宮十六夜將筆記抱在懷里,修長白皙的手指,指著右手邊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問。
源清素往那邊看了一眼:“工學部的教學樓。”
“工學部?學什么的?”
“看具體什么專業了,我認識一個是生產加工專業的,整天在實驗室加工傳感器。”
“哦。”姬宮十六夜推了下圓框眼睛,看她的樣子根本不明白。
其實源清素也不明白。
認識工學部那位同學之前,他一直以為工學部是做機床、生產汽車零件之類。
“聽起來很辛苦。”姬宮十六夜說。
“是吧,據說很多人一直忙到學校關門,然后翻墻出去。”
“翻墻啊,很有趣的樣子。”她臉上寫滿了‘想體驗’。
源清素看了她一眼,她抱書的姿勢很大學生,甚至因為太標準,顯得稍稍有些不自然,像是在扮演心目中的理想大學生一樣。
“你們巫女的生活很閉塞嗎?”他扭頭問神林御子。
“不了解伊勢神宮。”神林御子才是真的女大學生,除了太漂亮以外,神態、姿勢都很隨意。
“問我呀,我知道我知道。”姬宮十六夜舉起手。
“好,問你,請問:你跑來我們學校做什么?”
“你耍賴!”姬宮十六夜笑著拍了源清素手臂一下,“我也沒辦法,柳生三千子找不到,我只能繼續留在東京,能陪我玩的只有你們兩個,其他人沒意思。”
“找不到,不應該繼續去找嗎?為什么玩起來了?”源清素說。
“在找啊。”姬宮十六夜往上推了推眼鏡,在校園里看來看去。
“......你就不怕京都之主怪罪?那不是很殘暴的一個人嗎?”
“胡說,京都之主大人才不殘暴,是一位很慈祥、很威嚴的大人。”姬宮十六夜反駁道。
“因為遲到,就殺人全家,這還不殘暴?”源清素故作疑惑,從這位巫女嘴里打聽自己好奇的事情。
姬宮十六夜“哈——”了一聲,用逮到了的表情說:“我要告訴京都之主大人,‘源清素說您壞話’。”
“別別別。”源清素真有點怕了,他老母親還住屬于關西的四國。
“請我吃飯!”
“不能太貴。”
“沒問題!”
“我來上文學課,到底是為了什么啊。”源清素嘆了一口氣。
夜風吹過,頭頂銀杏樹簌簌作響,略帶寒意的初春夜晚。
三人走出正門,來到馬路上。街道亮起一盞盞的路燈,整齊地朝遠方延伸。
“我也想知道你來做什么?”神林御子吹著夜風說。
“聽課啊。”源清素理所當然地說,“通過這堂課,我知道了司各特上小學時所在的村莊名稱。”
“了不起。”神林御子語氣敷衍。
“司各特不也說了嘛,「時間和潮流永遠不待人」,聰明的人都不會浪費時間。”源清素賣弄著剛從課上聽來的名言。
神林御子對此似乎無話可說。
“我我我,我也知道!”姬宮十六夜同學再次舉手。
“嗯,沒錯,我們都是聰明人。”源清素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你這樣就沒意思了。”姬宮十六夜放下手,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源清素根本不怕她,因為神林御子在身邊。
經過昨天的滿開之后,去車站的路上種植的櫻花樹花瓣,已經落得差不多。
路過的學生對散落的櫻花毫無興趣,沒半個人把目光投向它們。
“不知道昨天結婚的兩個人怎樣了。”紅綠燈前,源清素看著隨風飄落的櫻花瓣。
“已經死了哦。”姬宮十六夜輕飄飄地說。
“死了?”源清素把視線投向她。
神林御子似乎也有些意外。
“你們不看新聞和報紙的嗎?”姬宮十六夜無語地看著兩人,三人好像真的是下了課在閑聊的普通大學生。
其實源清素和神林御子就是,只有姬宮十六夜不是。
“神林小姐住的地方沒信號,過著原始人的生活。我整天修行,剩余的時間不是在學習,就是在想著怎么還債。”源清素回答。
“你好像不怎么為那對新人傷心啊?”姬宮十六夜歪著頭,盯著他看。
與還在侃侃而談的源清素相比,神林御子雖然面無表情,但依然能看出一些哀傷和后悔。
“每時每刻都有人死,又不止他們,傷心有什么用?”
“想不到你是這么無情的一個男人,我看錯了。”姬宮十六夜抿著小嘴說。
“不止是傷心,還有后悔、恐懼、不安、緊張等等,這些負面情緒漫無邊際、死而復生、時衰時榮,但都毫無意義,所以記住教訓、吸取經驗之后,就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源清素這話是對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的神林御子說的。
“不愧是器量寬廣深沉的人。”姬宮十六夜佩服道,“我越來越看重你了。”
“這就算了。”
紅燈閃爍,綠燈亮起,三人走過斑馬線。
神林御子的臉色恢復了。
她的器量同樣弘深。
器量,是一個人的各方面總和,欲望、天賦、意志、潛力,都在其中。
在情緒方面,當一個人器量足夠,就不會因為不值一提的小事煩惱,也不會一直沉浸在過去的迷茫和悲傷中。
不管遭遇什么事,都能憑借強烈的意志站起來。
“記得請我吃飯。”車站前,分開時,姬宮十六夜對源清素說。
“明天中午學校食堂。”
與神林御子去白山神社的路上,源清素用手機搜索相關新聞。
新聞開頭,用大大的黑字寫著:「愛能維持多久?!」
那對新人自殺時間是昨天晚上,也就是婚宴當天晚上,方式是從橋上跳進千鳥淵。
兩人留有遺書,上面寫著自殺的原因。
遺書概括之后,就是:
沒有一種愛情是只有快樂而沒有痛苦的,再激烈的愛情也終將在歲月中平淡,所以選擇在最相愛時自殺,達成愛的永恒。
「愛的永恒」,這個詞是信里的原文,源清素活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想過什么愛的永恒。
報紙照片上,兩人的遺體蓋著白布,源清素不看不清他們死后到底是幸福,還是后悔。
唯一能看見的,只有新娘的裙子。
原本高高蓬起的漂亮薄紗裙,布料變得死沉,緊緊貼在沒了溫度的身體上。
“婚紗裙這種東西.....”他自言自語半句。
神林御子視線從手里的艾凡赫看過來,等他繼續說下去。
“婚紗裙子這種東西,”源清素關掉手機,“看起來輕盈蓬松,其實里面全靠裙撐,生命也一樣,表面頑強,其實一碰就碎。”
說完,他扭頭看著神林御子。
“神林小姐,請對我更嚴格一點。”
神林御子輕輕點頭,不知道有沒有認真聽,又繼續看手里司各特的歷史小說。
電車哐當哐當地前進,窗外一片漆黑,倒映著源清素堅決到凌厲的眼神。
必須強大。
不能像這對新人一樣,不明不白就死了。
他內心的驕傲,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然后......源清素就不小心在白山神社練過頭了,不但錯過了末班電車,還過了宿舍門禁時間。
他對管理員解釋不小心看書看晚了,被訓了幾句,保證沒有下次后,才被放進來。
第二天一早,繼續在「三四郎池」邊那棵巨大的椎樹下晨練。
中午雅菜三人邀請源清素一起去外面的小餐館吃飯,因為答應了姬宮十六夜,所以拒絕了。
姬宮十六夜和神林御子一走出三號館,就看見源清素站在文學部的紅色磚墻邊,那里有幾棵高大的棕櫚樹。
陽光穿過棕櫚樹的樹葉,落在他身上,像是電影里的一幕。
“這條長裙清新素雅,很適合你。”源清素對神林御子說。
“謝謝。”神林御子繼續朝「法文二號館」走。
那里也有吃的,而且比中央食堂近,另外兩人也和她并肩朝那邊走去。
“我呢,我呢?人家也在哦。”姬宮十六夜指著自己對源清素說。
今天的姬宮十六夜同樣是女大學生風,穿了件白上衣,淺褐色的中長裙,纖細的腰被緊緊束著。
還有隔著衣服都能一目了然的豐滿曲線,青春而富有活力。
至于漂亮不漂亮,已經不用多說了。
“原來你是對神林小姐感興趣,我是被殃及的池魚?”源清素看了她一眼。
最好的證明,就是她昨天去文學部,今天也去了文學部。
“我是讓你夸我。”姬宮十六夜剛才還俏皮的臉,沒了表情,淡淡的注視源清素。
有一股懾人的威勢。
“我一直有一種感覺。”
“說。”姬宮十六夜進入女王狀態。
“從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覺得你是古典美人兒,不是說你穿其他衣服不好看,但不管打扮得多么時髦,都是略帶點古典氣質的美女。”
“我是古典美人兒,那御子呢?”姬宮十六夜神情恢復正常,好奇道。
源清素懷疑伊勢神宮其實是表演學院。
“她?我懷疑她喝的是露水,吃的是花瓣做成的果凍。”
“哈哈!”姬宮十六夜歡快地笑了兩聲。
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源清素做對,到了食堂,神林御子點了牛肉套餐。
姬宮十六夜對食堂很感興趣,從取餐盤,到挑選自己喜歡吃的菜肴,都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普通人的生活越來越富足了。”吃飯的時候,她突然發出感慨。
“能過上這樣沒有恐懼的生活,全靠了修行者的犧牲。”源清素說,“你今天上課學到什么了?”
“沒意思。”姬宮十六夜用筷子從烤魚身上刮下了幾條雪白的魚肉,“講的是京都平安時代,什么位階、升殿、官制,這些我早就知道了。”
“京都那些大人物的生活是怎么樣的?”源清素這些事情有些興趣。
“你想知道?”姬宮十六夜抬起明媚的眸子,帶著笑意地看著他。
“想知道。”
“等我殺了柳生三千子,拿回玄象琵琶,你跟我回京都,我推薦去清涼殿當差。”
她把魚肉放進嘴里,說了一句:“沒有鴨川的香魚好吃。”
“清涼殿?”
“京都之主大人主持朝政的地方。能上殿的,至少也是中納言,等你當一段時間護衛,出來就是少納言,然后我們兩個聯手,殺幾只妖怪,太政大臣之位非你莫屬,那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行嗎?”源清素問神林御子。
“你信她,就去;不信,就不去。”
神林御子點的煎牛排里,除了一小塊厚實的牛排,還有綠色的豌豆與西藍花。
她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優雅地切割牛肉。
作為蓋世無雙的美女,她那優雅的姿態,應該在「青山」某家有侍酒師的高級餐廳,而不是對著一份學生價574円的牛排。
“我不信她,但我信你。”源清素說。
“我不了解她,所以不信她。”神林御子小得恰到好處的嘴唇,因為吃了牛排,晶瑩誘人。
“那我還是老實待在你身邊當差,將來你隨便給我一個什么官職就行,我放心你。”
“你的意思不放心我啰?”姬宮十六夜瞅著他。
“這件事,十六夜你自己說!”源清素一副老同學的態度問她。
“你這個人,都跟你說了我不會對你怎么樣,你是不是天生喜歡懷疑一切?”
“懷疑一切的,是躲在書房的哲學家,我只懷疑一部分。”
“你要怎么才信任我呢?”
“八神雷,我現在只會「大雷」,你把其他的隨便教我兩三樣,我就信任你。”源清素沒說神林御子會「若雷」。
不清楚這算不算機密,但不管是不是,不說一定不會錯。
他也沒指望姬宮十六夜真的給他,然后不小心「若雷」重復了。
“好啊。”姬宮十六夜爽快地點頭,“跟我回京都,我請求京都之主大人,讓你進「圖書寮」,什么八神雷、陰陽咒、五行合一術、搬山咒、易形咒、降雨咒,都可以學。”
“反而更不信你了。”
“「在膽小怕事和優柔寡斷的人眼中,一切事情都是不可能辦到的,因為乍看上去似乎如此。」”姬宮十六夜笑著說。
這同樣是昨天課上提到的司各特名言之一。
“我還是喜歡神林小姐。”源清素說。
神林御子已經吃完了。
她放下刀叉,對源清素說:“下次妖怪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我想接一些小任務,讓你積累經驗,熟悉咒法。”
“你決定就行。小任務是什么?”源清素問。
“修行者時刻處于生死的危險中,當然會有修行者不愿意,也有出于各種原因崇拜妖怪的修行者,小任務就是處理這些人。”神林御子解釋。
“挺有意思,這周五就去怎么樣?我周五沒課。”
“周五不行。”
“為什么?”
“我有法語考試。”
“......”
叱咤風云,飛天入地,抬手電閃雷鳴的人,突然說這周五要考試,源清素覺得自己也不能放松學習。
“帶我一個。”姬宮十六夜湊熱鬧道,“那些人中,也有實力不弱于歌仙的人,多一個人,多一份保險,我可以保護清素。”
被同齡女孩子稱呼名字,源清素還是第一次。
“我聽神林小姐的。”他說。
神林御子看了眼源清素,點頭同意了。
雖然是為了他的安全考慮,但源清素看出,神林御子對他還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姬宮十六夜接近他,她不放在心上。
與人斗,與天斗,自從遇見神林御子之后,原本一帆風順的人生,處處充滿挑戰。
源清素興奮得想朗聲大笑,但他沒笑,只吃了幾口變得更香的食堂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