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黑。
九曲苑內,一座臨河的大殿,可容納百人聚會的大殿中,只點亮了一盞小小的青銅燈。
燈里用的油,也是品質極差的菜油,燈光黯淡,襯得整個大殿黑黝黝的好似鬧鬼老屋。
垣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袍子,盤坐在油燈下,瞇著眼看著前線送來的軍情。
他的袍子左袖放在身側,正好是燈光最亮的位置。
袖口上,兩個雞蛋大小的補丁很是顯眼。
趁著黑,白霜邁著輕盈的小碎步,為垣送了一盞茶上來。
今天的茶水,水是好水,是九曲苑一座秀峰上的天然山泉水;但是茶葉的質量很差,就是街頭力夫走卒用來解渴的大葉子茶,兩個銅板就能買一兩,老板還額外贈送二錢的那種。
燈光下,茶湯色澤昏黃,還有點點渣滓漂浮在內。
垣接過茶盞,用力喝了一大口,將茶盞放在油燈旁,品質低劣的茶湯就越發的刺眼。
他拍了拍身邊的軟墊,低聲笑道:“摩羅朽打得不錯,三十六路大軍齊發,除了安平州本土,州外成規模的亂民都被彈壓下去了。”
白霜靜靜的坐在垣身邊,目光如水,看著他笑。
哪怕是坐在地上,白霜都比垣高了半寸左右,此女的個頭,實在是太高挑了。
垣目光掃過白霜凹凸有致的身軀,‘呵呵’笑了起來:“愛妃在九曲苑,住得還好?”
白霜點了點頭,看了看昏暗的油燈,又看了看垣袍袖上的補丁,以及那粗劣的茶。
“陛下,這燈太暗,傷眼睛。我給您點幾根蠟燭?”白霜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
“哎,國事艱難哪。”垣揮了揮左手,兩個補丁在白霜眼前晃了晃:“能節省點,就節省點吧!”
白霜抿了抿嘴,說不出話來。
‘能節省點,就節省點’,這話,怎么也不該出自垣之口。
他白天跑去獅院親自喂一頭剛剛送來的,全身漆黑的異血大獅子,那頭大家伙一頓吃掉了上好的精瘦牛腱子肉兩百多斤!
就那肉錢,足夠點多少根蠟燭的了?
白霜展顏一笑:“陛下操心國事,實在是…太委屈自己了。”
垣嘆了一口氣,裝模作樣道:“身為天子,這也是應有之理…唔,愛妃在九曲苑住的習慣?可想家,可思念親人么?”
不等白霜開口,垣就繼續說道:“我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人,你若是思念親人,這兩天,你就回去白家,看看白老大人,略敘天倫,也是應該的嘛。”
繼續不等白霜開口,垣‘噼里啪啦’的繼續說道:“只是呢,你如今封了貴妃,按理,白老大人怎么也該有個‘侯爵’的銜兒,但是如今…艱難哪!”
擺擺手,依舊是不給白霜開口的機會,垣幽幽嘆息道:“愛妃放心,我絕對不是因為外面市井謠傳的,所謂白老大人賣女求榮之類的流言蜚語,這才故意扣下了他的爵位。”
白霜瞪大了眼睛,眼眶里水汪汪的,水汽迅速的凝聚。
垣翻了個白眼,看著黑黝黝的天花板藻井雕花,幽幽道:“只是…國事如此艱難,愛妃看看我,這些天,都摳唆成什么樣子了?”
“剛開春,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戶部已經精光了,太府庫剛剛調撥了一大筆軍餉費用出去,也快精光了;少府庫還有一點點錢,但是這么多宗室眼巴巴的等著發錢呢?”
“我的私庫,哎,就不用提了,這也是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啊!”
白霜眼淚汪汪的看著垣,終于搶到了一句話:“陛下實在是,太艱難了!”
垣不斷的點頭:“是啊,艱難啊,這么大一個大,這么大一個攤子,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偏偏呢,進項少,出去的多,我難,太難了!”
白霜微微咧嘴,純屬禮貌的給了垣一個微笑。
她倒是知道,前些日子,盧仚從某個小官家里抄了一大筆錢出來,那一大堆金子和其他的珠寶,兌換成銅錢的話,簡直是一個可怕的天文數字。
這才幾天呢?垣就窮成了這樣?
呵呵!
“愛妃應該是想家的,應該是思念親屬的…明天吧,就明天,我讓人送愛妃回去雨順坊白老大人那邊省親。嗯,略敘天倫嘛。”
垣的眼珠在油燈黯淡的燈光下發著綠光,直勾勾的盯著白霜。
“你把今天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的告訴白老大人。唔,就說,我是有意給白老大人封一個‘公’的,可是,封‘公’,就要給封地,給俸祿,給各種恩賞,可是現在,國事艱難,上上下下,窮啊!”
白霜瞪大眼睛,駭然看著垣。
太無恥了,垣這話里話外的意思是…
垣耷拉著眼皮,幽幽說道:“你可以給白老大人說,甚至是一個‘君’的封號,也不是不可能的。嗯,國子監的正山長,我也可以考慮嘛。”
白霜‘吭哧吭哧’的,柔柔弱弱的看著垣:“臣妾明白了,只是,怕是伯父他,沒什么錢…鎬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伯父他就是一個窮教書先生,兩袖清風,沒什么錢。”
“哎,這是哪里話?”垣甩了甩袖子,很幽怨的看著白霜:“白老大人當然是兩袖清風,清正廉明,但是他這么多徒子徒孫孝心可嘉嘛…聽說,白老大人在起園子,而且,規模頗為可觀,總花費不下千萬貫?”
白霜眼睛皮一跳,她急忙說道:“萬萬沒有這樣的事情,區區一個園子,能花多少錢?”
白霜對世俗的起園子之類的開銷,是真沒概念。
但是再沒概念,當銀錢什么的數字達到了‘千萬’這個量級,她知道這都不是小事。
垣擺了擺手,扯了扯袍子的前擺,露出了上面一個巴掌大小的補丁:“哎,空穴來風,必有其因。唔,愛妃啊,我再和你商量商量!”
垣看著白霜,幽幽道:“這九曲苑里呢,我的妃子當中,就你和祺妃的位格最高,其他的妃子,也就是普通的嬪妃,唯有你和祺妃,是貴妃格。”
“呃,貴妃呢,每個月的開銷用度,都是有規矩的,那也是一大筆錢啊!”
“可是最近,國事艱難,如果找不到一個進項…我和祺妃已經商量過了,過幾天,就把九曲苑里的嬪妃的位格,都往下面降一降。”
“祺妃是我的第一個女人,她都愿意將自己從貴妃降成嬪…而其他的幾位愛妃,也都答應,將自己的位格降得比嬪更低一等,到‘美人’一級。”
“愛妃,怕是也要委屈委屈了。”
白霜駭然看著垣:“嬪?”
垣急忙搖頭:“哪里的話,我最是民主不過,祺妃和幾位愛妃都說,愛妃剛剛進宮,還是個新人,驟然得了高位,怕是不適應…我覺得很有道理啊,所以,委屈愛妃你,做一個比‘美人’更低一級的‘答應’…可好?”
白霜的嘴角抽啊抽的。
她在垣身邊得了貴妃之位,就是給極樂天宮無形中爭搶了一大團氣運。
憑借她的貴妃之位,極樂天宮就能坐享無窮的好處,她甚至能想象,極樂天宮的山門內,此刻已經不知道是何等神奇瑰麗的景象了。
如果從貴妃驟然變成僅僅比普通宮女高兩級的‘答應’?
怕是極樂天宮的那群臨死不遠,只等著天地靈機續命的老古董,會親自跑到九曲苑來弄死她!
白霜委委屈屈的看著垣:“陛下,臣妾明天就回去省親。”
垣拍了拍前擺上的大補丁,悠悠笑道:“如此,甚好,略敘天倫,呵呵…愛妃不要將這里的窘迫說給白老大人聽,這種事情傳出去,畢竟有失天家體面。”
“呵呵。”白霜干笑了兩聲。
魚長樂就好像一縷幽魂一樣,不帶一點兒聲音的從大殿外竄了進來,徑直到了垣身邊,湊到他耳朵邊低聲嘟囔了幾句。
垣的身體驟然一僵,然后猛地一躍而起。
“啊?又來?”
“白長空這老東西,他是,他是,走了什么背時運?啊?又來?”
“現在雨順坊附近的黑鱗怪物有多少了?”
“從高空俯瞰,不下百萬之數?而且還在不斷從運河中冒出來?”
“得了,白長空這老家伙,這次算是玩完了…召盧旲,召盧旲,讓他趕緊將皇城和九曲苑護起來。”
“讓人在雨順坊周邊設防,接應九曲坊官民,同時,嚴防死守,不許那些黑鱗怪物向其他坊市擴散。”
“讓大將軍動起來,讓五軍府動起來。嗯,城內駐軍若是不夠,讓五軍府從城外五軍大營調兵。”
“放下運河水閘,放下閘門,隔絕進出通道,不許再讓那些黑鱗怪物順著運河侵入。”
“哎,這都是怎么回事啊?”
垣氣急敗壞的朝著大殿外一溜小跑:“請釋惡大師進駐九曲苑,請他老人家過來坐鎮,否則我這心里,不踏實啊。”
白霜站起身來,可憐巴巴的叫了一聲。
垣頭也不回的擺了擺手,大聲嚷嚷道:“愛妃且休息吧,我今晚上,是沒心情折騰了。”
“哎,哎,你那好伯父…等消息吧。今晚上過后,他還活著,你回去省親。”
“他若是死了…你就,你就…一輩子‘答應’罷!”
“國事艱難,九曲苑也要節約開銷用度,實在是,難!”
白霜看著垣的背影,翻了個白眼,心里有一萬句問候大開國太祖的芬芳妙語,一時間來不及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