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植民心神欲裂,他一把抓住徒弟胳膊,要他講明狀況。小傅哽咽不已,只道徐小姐意外從樓梯摔落,此次此刻,正在醫院強救。
顧植民瘋也似的趕去醫院,在手術室外煎熬半晚,卻還是沒能見到愛人最后一面。他沖進手術室,徐幀志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一絲血色也無。
顧植民抱著妻子,放聲慟哭。小傅、阿凌站在一旁,掩面而泣,宋北山望著兩人,臉色慘白,默默無言。
顧炯為收到消息,連夜從學校趕回來,他淚如雨下,望著毫無聲息的母親,一夜衰老的父親,尤自不敢相信眼前的慘象。
顧植民頭發一夜斑白,衰老許多,他心力交瘁,精疲力竭,雙眼一閉,歪倒過去。
眾人嚇得大駭,醫生忙將他扶到床上,一番檢查,只是悲傷過度導致的昏厥,并無其他大礙。
顧植民醒來之后,在公寓枯坐一晚,回憶起這些年里與徐小姐的點點滴滴,今日出門之時,妻子還囑咐自己少喝些酒,早點回家。想到此處,他眼眶再度濕潤,依在窗前,望著天上皎潔月光,仿佛妻子還在身旁一樣。
徐小姐下葬時,周璇在香港劇組里哭紅了眼睛,梁鑾珍前來送好友最后一程,亦是淚如雨下。
痛失摯愛,顧植民醒悟許多,看破許多。他囑咐小傅、阿凌通知其他國貨品牌,小心安菱公司的陰謀詭計,不要重蹈百雀羚的覆轍。許多同行受他恩惠,紛紛前來登門探望。但顧植民誰也不見,只讓兒子炯為出面招待。
他心痛難耐,望著幀顏的半成品,淚流滿面。佳人已去,遺恨空留,“幀顏”①計劃從此被無限期擱置。
自那之后,顧植民常把自己鎖在家里,一個人遙望天空,獨坐良久。
顧炯為也沉默許多,他站在門后,望著父親的背影,頭一次覺得他如此蒼老。
顧植民不再管事,他把工廠一應事物安排給小傅、阿凌和宋北山決定,顧炯為也默默退學,進入公司,開始學習經營管理。在小傅等長輩的看護下,他迅速成長起來,主動接觸蘭先生引薦而來的代理商,經過連日談判之后,終于定下了雙方都滿意的合同。
崇德路工廠如同從前一般運轉著,這回,冷霜按時裝船,運往世界各地。這只百雀小鳥終于從培福里飛到了東南亞,飛到了歐洲,飛到了各種皮膚的百姓手中,收獲了無數好評。
百雀羚的外貿訂單連綿不斷,小傅和阿凌都很欣慰,長江后浪推前浪,顧老板和徐小姐拼搏半生,總算后繼有人。
百雀羚蓬勃發展的同時,上海局勢愈發緊張。國民黨在戰場上節節敗退,越發搜刮百姓。政府大量印鈔,物價飛漲,即使用麻袋結算工錢,仍舊趕不上物價上漲的速度。
百姓們怨聲載道,政客們卻我行我素,毫不關注民生民計。
時局艱難,通貨膨脹,暢銷的百雀羚反倒成了硬通貨,許多客人拉著成捆鈔票,購買冷霜囤積。
小傅同顧炯為雖然心疼,卻毫無辦法,明知鈔票就是廢紙,百雀羚也必須售賣。他們也想找顧植民拿主意,但顧植民日日躲在家里,活得如同一潭死水,小傅上門數次,見師父披頭散發,神情蕭索,想開口勸慰,顧植民卻擺擺手,阻止了他的長篇大論。
小傅和顧炯為沒辦法,只能每日盤賬后,帶人爭分奪秒購買原料,極盡所能開源節流,偶爾因事耽擱一個時辰,價格便會上漲不少,亦只能硬著頭皮,加錢采買。
時日一日艱難過一日。這日深夜,顧植民躺在床上,輾轉反則,似夢非夢中,他到達了一片朦朧之地,在團氤氳浮動的霧氣之間,他仰頭望去,滿月與白云之間,一團鳥雀盤旋、飛舞、翱翔著。
顧植民望著頭上百鳥,漸漸失神,突然,它們朝他俯沖而來,漸漸迫近,迫近…
他猛地醒來,發現只是一場夢。顧植民披衣而起,站到窗口的老地方,仰望著夢中的月亮。他望月思懷,許多年來,自己都未曾再夢到百鳥翱翔了,這是他和百雀羚的緣起,亦是對他的提醒,不能再沉湎過去,必須清醒過來,帶著百雀羚繼續向前。
翌日一早,顧植民修理須髯,梳好油頭,振作精神,重回崇德路。他重新操持起百雀羚的大小事務。
小傅、阿凌大喜過望,忙將難關稟報于他,顧植民聽罷,當機立斷,祭出限購政策。他做冷霜的初衷是造福天下姊妹,希望能夠幫助更多的婦女,他不想,亦不能讓百雀羚的冷霜成為商家囤積居奇的工具。
與此同時,顧植民還讓兒子每天去黑市將所有財產換成金條,種種手段之下,還是趕不上鈔票增發的速度。
屋漏偏逢連夜雨,宋北山意外暈倒在實驗室里,顧植民將他送去醫院,檢查后,醫生面色凝重,告知他宋北山竟然患上肝癌。
一時間,顧植民如遭雷擊,他恍惚之中,回憶起從前點滴細節,宋北山煞白的臉色,他越來越差的食欲,他捂住腹部的手臂…
小傅等人與宋北山早已親如兄弟,亦不能接受這個事實,然而在病魔面前,人類的意志是那樣渺小。很快,宋北山便開始疼痛難忍,然而正值內戰激烈,藥物都被運去前線戰場,醫院的止痛藥儲存不多,不日便消耗殆盡。
斷了藥,宋北山在病床上疼得虬成蝦米,顧植民不忍他受苦,只能拼命四處托人,終于從黑市買到一些止痛藥,為他緩解些許病痛。
治療藥物匱乏,宋北山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痛苦。顧植民握住他手,讓他堅持,自己一定會想辦法救他,上海不行,就去香港,香港不行,就去美國。
宋北山反而扯出笑來。他捧著如意小像,深情地再瞧一眼,坦然地看著大家。
自從如意死后,這些年里,宋北山始終孤身一人,如今冷霜大成,暢銷四方,他心中已經沒有留戀。他搖搖頭,讓顧植民不要再為他折騰,他要去陪如意了。
小傅站在門邊,背過身去,紅了眼眶。
說完這句話,宋北山已經氣若游絲。顧植民緊握住他手,宋北山卻還努力伸手,摸索著什么東西。
顧炯為連忙將止痛藥遞過去,宋北山卻看也不看,尤自摸索著。
顧植民知他所想。他眼中含淚,從包里掏出一盒百雀羚冷霜,塞進宋北山懷里。
這是他一生的事業,也是他一生的獎章。
宋北山緊緊握著冷霜,如獲至寶。他左手攥著如意小像,右手捏著百雀羚冷霜,隨即,他帶著笑容,永遠地闔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