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顧植民仍記得那一天。
那是民國十六年的春分,百花破蕾,萬物萌發,空氣中有鳥鳴與花香,還有槍聲與煙霧。至于人類,則是常在春深,常懷無奈,常有寂寞離分。
軍警橫在眼前,渡輪駛向江心,送客的人星散,袁煥俠伴顧植民往北來到太古路口,見他情緒實在不高,更明白他的離愁別怨。
“植民,要不要去喝一杯?”
“袁先生,不用了,外頭兵荒馬亂,租界里只是假太平,況且我還要回米店做事。”
“那——就此別過,你在米店,實屬屈才,我會幫你謀個差事。植民,天長日久,多多保重!”
“多保重!”
桃英飛散,兩人在春光里辭別,顧植民獨自回到店里,洗去一身塵灰。兩個伙計曉得他心緒糾結,也不多問。三人在遠處依稀的槍炮聲中默默忙碌。
掌柜情緒不佳,黃阿大與陳土根也心不在焉,等打烊離開,小陳的氈帽還落在店里。
陳土根新娶了老婆,看得他嚴嚴實實,忘了氈帽回家必定挨罵。顧植民拿著追出去,卻早不見他人影。
遇到報童叫嚷,聽那新聞,起義工人只憑五支手槍、四十把斧頭便攻占了南市衙門,繳了軍警槍械。北洋軍閥盤踞上海十余年,如今看來士氣盡喪,似乎土崩瓦解只是旦夕之間。
顧植民拿著氈帽,回店,掩門,半縷夕照從門縫透過來,映得屋里一片枯寂。想起夏日光景,他還與徐小姐在屋檐下同吃同住,如今驀然回望,只剩煢煢孤影。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送徐小姐去西洋留學,也算圓她夙愿,成人之美。顧植民長嘆一聲,躺在木板床上,徐徐將深情收到心底。
“掌柜的,開門哇!”
扣門聲嘭嘭傳來,果然是陳土根在屋外呼喊。顧植民哭笑不得,只好拖著疲乏的步履,爬起來將閂子抽開,一把推開門扇。
顧植民一怔,他揉揉眼睛。
又揉揉眼睛。
他曉得自己是在做夢,就像反復望見夜空中百鳥齊飛,百雀翱翔的那種夢。但夢境太美,如春風,如清水,如柔紗,他舍不得喚醒自己。
因為在這夢里,徐小姐穿著小洋服,拎著行李箱,就站在門外,她背后是暖暖的夕陽,還有遙迢天際似錦的晚霞。她正笑著打量他。
顧植民恍惚覺得自己還躺在硬邦邦木板床上,兩行熱淚從眼角淌下來,模糊了雙眼,他想擦去眼淚,想更看清楚這殘陽返影般的幻夢,但徐小姐也伸出細潤的手,溫柔地幫他拭去淚滴。
“喂!”她假作慍惱嗔怪一聲,
這夢境如此真實,顧植民但覺莊生化蝶,甚至拎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米店門前,還是躺在木板床上。
這時,他看見陳土根從旁里跳出來,欣喜不已高聲喚他:“掌柜的!我回家走到電車站,正撞見徐小姐風塵仆仆下車,便將她護送過來!儂還在發什么傻,做什么呆?!還不快些叫人進屋休息!”
顧植民仍不信這夢是真的,方欲掐自己一把,卻見徐小姐牽起他的手,拎著行李箱,徑直走進門,大大方方坐在她夏天常坐的柜臺里,拍著臺面喊。
“你們還愣什么?有沒有現成茶水!我又累又渴!”
“有有!”陳土根見掌柜發傻,趕緊跑去后屋尋茶。顧植民看著徐小姐望自己微笑,恍恍惚惚走上前,坐在她對面,依舊不信美夢成真。
“你——不應該在法國郵輪上么?”
“啊呀,忽然不想去巴黎了,上海多好,是不是?”
“可你…如何能在半路下船?”
“你是不是傻?我在十六鋪碼頭上乘的是小江輪,到楊樹浦換法國郵輪時才下船的。”
“那你…從楊樹浦趕過來?”
“對啊!不然為何耽擱到黃昏才能見到你?”
顧植民鼻子一酸,徐小姐未講半個字甜言蜜語,但他的熱淚卻像決堤般滿面傾流。徐小姐笑著站起身,抓起他的手,搖晃著,安慰道:“何苦傷心成這樣?”
“不是傷心,是高興——不走了嗎?”
“不走了。”
“要留在上海?”
徐小姐搖搖頭,又笑。
“你在哪里,我便留在哪里。”
陳土根慌手慌腳泡好茶,端著茶壺茶碗從后屋趕出來,卻又躡手躡腳退了回去。因為他看見顧植民和徐小姐相擁在一起,擁得那樣緊,那樣深,好似今生今世也不會分離。
他不忍心打擾歷盡艱辛、終得團圓的兩個人。只將茶輕輕放在桌上,從后院轉上大街。
租界的路燈次第亮起,遠處的槍聲也漸漸稀疏。路邊加印的晚報墨跡還香,報紙頭版印刷的標題上,華界各區均已被起義工人占領,唯有北站水埠停車場那里還在激戰不休,顧植民不曾想到,當初他需要多么幸運,才能在槍林彈雨中尋到徐小姐,才能將她平安護送出鏖兵的戰場。
徐小姐也不曾想到,她本要乘坐的郵輪行駛到復興島時被流炮誤擊,死傷二十余人——愛情給了兩人勇氣和決心,也帶給他們平安與幸運。
但顧植民仍不得喘息,他帶徐小姐連夜趕到書局。小董在店里看守,望見徐小姐,連忙笑著拱手行禮。
“徐小姐,久違了。”
“‘仝公子’,久違了——還要多謝董先生仗義相助,不然植民與表哥也尋不到講北方官話如此好的人。”
原來當初顧植民思索,想借相親名義,約徐小姐出來籌劃,思來想去才記起小董這個北京人氏。
北方路遠,徐家人打探消息更難。小董又滿口北京話,常年在書局耳濡目染,自有一番讀書人的氣息,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沒想到小董將滿族闊公子演得入木三分,直將徐靖庵耍得團團轉,否則徐小姐脫身絕不會如此順利。
顧植民借書局電話打給袁煥俠,告知徐小姐留在上海的事。袁煥俠剛得到郵輪中炮的消息,正在擔憂,聞聽不禁大喜。徐小姐又問父母境況,才得知他們被起義工人搭救,已經轉移到平安的處所。
逢兇化吉,大事底定。顧植民忽然又想起與姐姐失散時的情形,當年同是在河邊,同是在船閘旁,同是戰火彌漫,流彈橫飛。他當年失去了姐姐,但今天救下了愛人,也破除了心頭常年縈繞的夢魘。兩人四目相對,心中激蕩不已。
“我有一個想法!”他倆同時開口。
徐小姐微微一笑,讓顧植民先講,顧植民便鄭重說道:“儂曉得,我的初心是要做天下姊妹都能使得上的雪花膏,為弘揚國貨做一份貢獻。這個夢想很大,很難,注定會遇到無數繁難,也有可能會失敗,但我必會矢志不渝,一往無前…儂愿意和我一直走下去嗎?”
“有何不可?”徐小姐沖他嫣然一笑,“你我因香粉香膏結緣,因香粉香膏相聚,以此為終身事業,正是我心中所愿!”
“好,我們一定要矢勤矢智,做堂堂正正、名揚四海的國貨!”
顧植民鄭重許下諾言,兩人牽著手,安安穩穩走在大街上,他并不知道,就在這個春天,上海灘又一個時代即將揭開序幕,而他們的命運也將被歷史裹挾,在浪奔浪流里沉浮播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