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開花嫩朵朵,螞蟻爬山捉老虎。黃鼠狼撥勒雞啄煞,小白虱吃脫一只壯豬玀…”
脆亮亮的歌,暖融融的風,一齊在田塍上宛轉回蕩。彼時的男人還是個青蔥少年,他卷著襤褸的褲腳,從稻田的泥水里直起腰。尋常四月,滿目晴春,生的氣息從雜木林那頭吹過來,搖動每一片稻葉,揉皺每一爿水塘,撩開每一粒蓓蕾,拂在少年的臉上。短工們都在田里間草,少年忙中偷閑,迎著風和歌聲,閉上雙眼,做個又深又長的呼吸。
萬千氣息飄進少年鼻腔,沁入少年心脾,又在杳杳冥冥的通覺中幻化成萬千色彩——野草味疏淡,是淡淡的蔥綠;梔子花濃釅,是鮮艷的棗紅;一抹灰暗的黧褐色飄過,那是水牛身上的泥土氣;一桶渾濁的醬紫色潑來,那是…
“啪”的一聲,一只泥手重重拍在少年的肩頭,他疼得呲牙咧嘴,睜開眼睛,只見有個圓墩墩的小伙伴正朝他揚起第二只泥手,好像沒等打過來,少年便身子一側,小胖墩一掌劈空,差點閃倒在稻田里。
“顧植民,你又閉眼念經,翠翠叫咱呢,開飯了!”胖墩連聲埋怨。
“許廣勝,還翠翠,翠翠是你叫的嗎?那可是我阿姐!”
“切,你阿姐又不是我阿姐,早晚你還得叫我姐夫!”
“你…個頭長過我再說!”
兩個少年在縱橫的阡陌上跳踉著,邊追邊笑,朝飄著熱騰騰菜湯香氣的地頭跑去。顧翠翠就站在地頭,挨個給長工們發高粱面饅頭,舀菜湯,顧植民卻不看別的,唯看姐姐的兩只手,上頭涂著黑乎乎的油膏,聞起來怪味熏人。
顧翠翠本長著一雙春蔥似的手,這雙手把他帶大,給他縫衣、熬粥,還牽他捉蟋蟀,抓菜虎。但自從進了吳家染坊幫傭,那雙手便漸漸變色,粗糙,最后和母親一樣紅腫皴裂。
顧植民心疼姐姐,四處采來草藥,調上蕓薹油,做成土方藥膏,藥膏能止癢消毒,但氣味著實令人腦殼疼。長工們眼睛盯得緊緊,生怕藥膏蹭到饅頭上,毀了來之不易的一餐。
只有許廣勝毫無忌諱,在他眼里,顧翠翠便是仙女,一笑一顰,都能飛進年畫里,掛在吳大戶家的椒墻上。他與顧植民同庚,家里困窘,小時便連根扎在顧家,說是兄弟情深,實是為了黏著翠翠姐。有一次三個人捋菜籽,他突然懵頭懵腦發問。
“翠翠姐,你真好看,等我長大,一定娶你。”
顧翠翠差點笑倒在草叢里,她用鐮刀背拍著許廣勝,又指著人高馬大的弟弟。
“你這小不點,啥時候個頭長過植民,啥時候再來跟我講。”
許廣勝將這句戲言牢牢記在心里,鎮日拉著顧植民,拿片碎瓦在村口香樟樹下比個頭。水桶粗細的樹身上,從下到上盡是刻痕。可惜此長彼也長,顧植民永遠高許廣勝半頭。許家家境不濟,翠翠幫了兩年工,出落得靈光煥彩,又到該出閣的年紀,隔鄉有富有人家來提親,顧媽媽也動了心。
“嫁到好人家,就不必將手漚在臭烘烘、冰涼涼的染坊水里啦。”
翠翠卻不響①,顧植民知道阿姐心里有人,但是不是許廣勝,他卻捏不準。
那日黃昏下了工,許廣勝又扯著顧植民比身高。姐姐就要嫁到外鄉了,可兄弟唱得還是過家家的戲。顧植民心里酸楚,便故意將腰板往下縮了縮。
“哎,植民,你莫耍賴!我要堂堂正正勝你!”許廣勝顯然不忿小伙伴的伎倆,用力踢他一腳,那雙鐵鞋錛得顧植民屁股生疼。
顧植民只好挺直了身板,以前,他不希望姐姐離開家里,每次比試都拼盡全力;但如今,他更希望姐姐留下來,留在村里,留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因為春天又來了。
漫山遍野,花都開了。
他給姐姐配土方藥膏,就又可以嘗試新的蕊,新的花,配出新的藥,制出新的香。他還想嘗試新的油脂,蕓薹油烹菜好吃,但總有股青氣味。
他擔憂姐姐嫁遠,這藥膏制出來也無用。而且,據說鄰鄉那富戶規矩森嚴,當家太太信佛,一日三餐茹素,但性情絕不吃素,待媳婦比傭工更狠辣。
所以,這回許廣勝身高超過他,他心里反倒安泰,更何況,許廣勝還吹噓能央告廟里和尚留些酥油,給他做護手油膏用。
“酥油你還曉得?那叫醍醐,圣人灌頂才用的——哎,明日去你家提親好伐?”
顧植民嘿嘿一笑:“那你帶醍醐來提親。”
“一言為定,包姐夫身上!”
但許廣勝沒能來提親,顧植民也未見到醍醐,因為就在當天夜里,黃渡周圍突然槍聲大作,顧植民在睡夢中驚醒,外面火光沖天,狼哭鬼嚎。
“上海的新都督和南京馮副總統打起來啦!鄉親們,往葦塘跑!”
顧植民還小,不曉得為何都督和副總統兩人打架激起這么多槍炮聲,他喚著父母去葦塘,卻發現姐姐不在屋里!
“你阿姐呢?翠翠呢?”母親嗓子冒煙。
“我去尋!”
顧植民便往香樟樹那邊跑,果然見姐姐急匆匆沖過來,身后還跟著許廣勝。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此時一梭子彈掃來,香樟樹上啾啾作響,將十幾年比高矮的劃痕轟個粉碎。
“往葦塘跑!”他朝兩人喊。
一股嗷嗷叫的散兵殺過來,葦塘的路已經斷絕。三人只好跳下稻田,朝河堤飛奔。許廣勝一向飛毛腿,偏偏那天跑起來扭扭捏捏,直拖后腿。顧家姐弟只好跑跑停停等他,眼看沖下堤坡就能鉆進葦塘。可就在這當口,兩個藏草稞里的逃兵卻受了驚,誤把三人認作來搜捕的敵兵,他們大叫一聲,慌里慌張亂放幾槍逃之夭夭。三人并無防備,許廣勝本就趔趄,哎喲一聲,真崴了腳栽到草里。顧翠翠卻被流彈掃中,頓時血流如注,她腳底一個不穩,翻著跟頭,滾下水閘,幸虧顧植民手疾眼快,一把將姐姐拽住。翠翠卻撕心裂肺,慘叫連連。借著月光,顧植民才發現姐姐臉色煞白,衣衫已被鮮血染紅,手上的皴紋被攥得條條開裂,鮮血迸流。她不堪苦痛,大顆大顆汗珠從額頭滲出來。
“植民,你逃,你逃…”
顧植民將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冷月照在人間,蒼白夜里,那血更紅得刺眼。
“植民…植民,”翠翠叫著,已氣若游絲,她做個深呼吸,吐出最后幾個字,“幫我照顧…”
顧植民心覺不妙,雙手搭上去拽姐姐。可惜為時已晚,翠翠掌邊一滑,顧植民只能望著她朝水面墜落,然后撲通一聲,砸碎了江中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