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牛是邊城的一個普通百姓,祖祖輩輩都在邊城。
到了他這一代,兄弟五個,且年齡相差不大。
十來歲的時候,加上父親,一家有六個肚子如無底洞的男丁,日子別提多艱難了。
馬三牛看名字也知道,在家排行第三,不上不下,最是被容易忽略的一個。
十三歲那年,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正巧虞家軍要招兵,馬家父母便商議要讓兒子去從軍。
這年頭,“好男不當兵”,但馬家實在太窮,不當兵就要餓死。
去了軍營,好歹能混上一口飯吃。
且虞家軍在西北的名聲不錯,其他幾個城池的駐軍,軍餉能領到一半就不錯。
還有伙食,大多軍營都是一日兩餐,每餐吃個半飽。
但在虞家軍,軍餉能夠領到三分之二,每天的伙食也不算太差。
雖然也是粗糧、咸菜,但好歹能吃個七八分飽。
若是節省些,還能給家里人送點兒口糧。
還有如果打仗的時候,最前線的兵卒,還能吃上肉干。
死了也有撫恤金,每丁有五貫錢呢。
人命不值錢,尤其是在邊城,賣身如奴婢,也才兩三貫錢。
有了這五貫錢,就能給家里蓋兩間房,或是置辦一兩畝田,一家老小就能過幾年寬松日子。
擱在馬家,估計還能給適齡的兒子娶房媳婦兒。
所以,馬家父母很是心動。
但,五個兒子,老大是頂門立戶的長子,老四老五年紀小,是父母最心疼的幼子。
只用中間的老二、老三,最不得父母看重。
而馬家的老二身子骨弱,明明比馬三牛還大一歲,個頭卻還不如馬三牛高。
如果去軍營當兵,人家只看馬二牛那瘦瘦矮矮的樣子,也不會收。
馬家父母的目光在五個兒子身上轉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馬三牛的身上。
馬三牛:…
不能說多失望,畢竟從小到大被忽略慣了。
“去當兵也好!就算不當兵,北戎兵劫掠邊城,我們這些青壯最后也要上城門支援!”
“當了虞家軍,還能有鎧甲和武器,不至于赤手空拳的跟殘暴的北戎兵交手。”
“…最要緊的,虞家軍仁義啊,對普通的兵卒厚道。吃香的喝辣的不可能,但好歹能吃個飽飯!”
“還有軍餉,以及、撫恤金——”
雖然“撫恤金”三個字,馬三牛絲毫不愿碰觸。
但,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實。
誰都不敢保證,上了戰場就一定能毫發無傷的回來。
他若是死了,虞家軍還能給家里五貫錢。
有了這筆錢,父母也能輕省些,就當他馬三牛還了父母的生養之恩!
這般想著,馬三牛心底的不甘、委屈便消散了許多。
沒有讓父母開口,他就主動表示,“阿爹、阿娘,我去!”
“…”馬家父母很是不舍。
再不怎么看重,也是自己的親兒子,不是從路邊撿回來的。
抹了抹眼淚,馬母哀哀的說,“兒啊,別怪阿爹阿娘,怪就怪你命不好,偏生投胎到我們這等貧困人家!”
馬父沒哭,只是眼圈微紅的拍著馬三牛的肩膀,“三兒,去了軍營好好的。阿爹不求你升官發財,只要你能活著回來。”
見父母這番模樣,馬三牛心里也是酸酸澀澀的。
活了十三年,他終于在父母身上感受到了親情,雖然不太多,但也勉強慰藉一二。
就這樣,還帶著幾分稚嫩的馬三牛便跑去虞家軍報名。
馬三牛年紀不算大,且從小吃不飽,可他卻還是長了一副大骨架。
個頭高,手長、腳也長。
負責招兵的校尉,摸了摸他的胳膊,嘖,沒有幾兩肉,但骨架在,只要吃上幾天飽飯,就能養出來。
“行!收下你了!”
查過了馬三牛祖上三代,確認都是大梁的良民,不是什么奸細,校尉便收下了馬三牛。
馬三牛順利成為虞家軍一個最尋常、最底層的小兵。
進了軍營,馬三牛發現,他真的能上飯。
雖然還是不能敞開肚皮吃,卻比家里吃得多。
一天兩餐,一餐四五個窩頭加上一碗飄著油花的野菜湯,能把肚子灌個七八分。
逢年過節,或是戰事緊張了,還能吃上些許葷腥。
還有冬、夏兩季的衣裳,雖然不是什么好布料,但是新的,沒有補丁。
馬三牛人生第一件新衣服,居然是在軍營里得到的。
馬三牛頓時覺得虞家軍真好,而給與這一切的虞大將軍更是大好人。
要知道,同為西北大軍,西城、北城等幾地的軍營,就沒有虞家軍這樣好的待遇咯。
然而,好人不長命。
那一年,北戎兵大舉侵犯。
虞家軍全力出擊。
虞大將軍更是死戰到底。
馬三牛運氣好,只是肩膀挨了一刀,卻活了下來。
在死人堆里躺了三天,好不容易回到邊城,卻聽聞了虞大將軍的死訊。
還不等像馬三牛這樣的普通兵卒為虞大將軍的陣亡而痛哭,就又有消息傳來——
虞大將軍是貪功冒進,這才連累了十萬虞家軍,還險些讓邊城被攻破。
遙遠京城的那位圣人,很是震怒,不但定了虞大將軍的罪,還把虞二郎君等押解回京。
殘存的虞家軍,頓時沒了主心骨。
西城守將馮朗,邊城副將虞業,趁機瓜分了這些殘部。
馬三牛所在的營,被馮朗分走。
馬三牛只是個不足輕重的小人物,雖然不太愿意去西城,但有軍令壓著,他也只能服從。
就這樣,馬三牛去了西城,成了馮朗麾下的一個小兵。
到了馮家的軍營,馬三牛很快就發現,他的生活水準直線下降。
軍餉被砍掉了一半,還三五個月拿不到。
一日兩餐,但基本上都是餓不死的標準。
馬三牛十五歲了,還在長身體,那肚子依然是個無底洞。
可軍營里定量的飯就那么多,每天晚上,馬三牛都餓得睡不著覺。
在虞家軍好不容易養的一點肉,在馮家軍營待了半個月,就又都餓沒了。
馬三牛想跑,但逃兵的罪名很大。
而他全家都在邊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最后,他只能挨一天是一天。
有時候,馬三牛受不了那種抓心撓肝的饑餓,或是被上官打罵責罰的時候,他都會想:
就此死在戰場上,似乎也不錯!
至少不用活著受罪了!
但,馮家軍不是虞家軍啊,兵卒死了,朝廷確實有撫恤。
幾輪克扣下來,發放到家屬手中的錢,不足一貫!
就這么一點兒錢,換一條人命,馬三牛怎么想都覺得不值。
“唉,要是虞大將軍還活著就好了!”
無數個夜晚,抱著咕咕叫的肚子,馬三牛默默的在心底嘆息。
過了幾個月,忽然傳來消息——
“虞二郎君、虞四郎君被分配到西城了,還被充軍當了大頭兵!”
馬三牛等一眾虞家軍的老兵頓時激動不已。
虞二郎君雖然不如虞大將軍,但他好歹是虞家的繼任者。
他來了,虞家軍還晚嗎?
果然,虞二郎君回歸軍營后,很快就靠著“戰功”,擢升為校尉。
他的麾下,可以招攬八百兵卒。
馬三牛所在的伙長,也是虞家軍出身。
他跟伙里的四五十個老兄弟一番商量,大家伙齊齊投向了虞校尉。
當然,不是所有的虞家軍殘部,都愿意“回歸”。
虞家現在還是流人,虞二郎君在軍中的根基也并不穩。
聽說三大副總管,都在針對、壓制他。
虞家軍的未來,著實堪憂啊。
…馬三牛不懂這些,他就知道,他人生第一頓飽飯、第一件新衣,都是在虞家軍得到的。
受傷后,也有軍營的大夫給上藥。
這些福利,在馮家軍營根本就享受不到。
“我都想戰死沙場了,還怕什么虞家軍不長久?”
“若是能重回虞家軍,過上幾天好日子,我死了都心甘!”
抱著這樣的想法,馬三牛積極跟隨伙長等老戰友,一起投到了虞二郎君的麾下。
回歸后的第一頓飯,馬三牛果然又看到了久違的足量伙食。
“嗚嗚,太好了,終于不用再餓肚子了!”
馬三牛一邊啃著熱乎乎的雜糧餅子,一邊在心里哭唧唧。
很快,馬三牛又驚喜的發現。
現在的虞家軍,竟比過去的待遇還要好,每隔五日,居然還能吃到肉。
肉啊!
還是那種肥滋滋的大肉片,雖然每人只有一片,但那也是肉。
馬三牛活到十五歲了,他記憶中吃肉的次數都能數得過來。
而就是這屈指可數的幾次,也是在虞家軍享受到的。
如今,“享受”升級了啊。
隨后,還有更多的福利,著實驚喜了似馬三牛這樣的虞家軍老兵——
“哎呀,這算啥?虞二郎君說啦,只要咱們好好訓練,表現好的人,可以隨時吃肉!”
“還有啊,每個月的軍餉足額發放,若是立了戰功還有獎賞,聽說一個人頭就能拿到五貫錢呢。”
伙長一邊剔著牙縫里的肉絲,一邊得意的跟兵卒們說著。
咳咳,他是伙長,算是最低階的武官,伙食標準要高于普通兵卒。
兵卒們喝肉湯,十來個伙長卻能吃到一兩片肉。
伙長就是虞二推出來的“榜樣”。
虞二曾不止一次的表示,“咱們現在人少,只能設置十六個伙長,待兵卒多了,擴編了,還能多提拔一些伙長。”
“而伙長的人選,基本上會從你們這些老兵中選拔!”
所以,好好訓練,勇勐殺敵吧。
偌大的帶著肉餡兒的餅子,就掛在半空中。
只要你們夠努力,就能像你們曾經羨慕的對象那般,吃肉、拿長官津貼。
馬三牛心動了,他年齡雖然不大,卻是虞家軍的老兵啊。
若是再選拔伙長,他也有資格、有能力競選。
每天都有肉,每月一石半的軍餉,還有軍官津貼…
想想就讓人激動啊。
可惜,馮家、史家對虞家壓制的厲害,根本不讓虞二郎君擴編。
虞二郎君只能守著不足一千的人馬,當個小小的校尉。
不過,虞二畫下的大餅,卻深深印刻在每一個似馬三牛一樣的小兵的心里。
偶爾訓練累了,馬三牛也會好奇的詢問自家伙長:
“過去虞家軍也沒有這么好哇,怎么現在虞家敗落了,反而變得更大方了?”
馬三牛沒有別的想法,就是單純的好奇。
畢竟新舊虞家軍的待遇,差距還是挺大的。
雖然是換了統領,但虞二與虞大將軍同出一脈,虞家軍的規矩,據說也沿襲了上百年。
沒道理,變得這般大啊。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
伙長嘿嘿一笑,壓低聲音,神秘的說道,“我告訴你們,你們別往外傳——”
“虞家啊,現在有兩個虞家軍!咱們呢,屬于老虞家軍。”
“而在附城,還有個新虞家軍——”
馬三牛舉手,“伙長,不對啊,附城不是早就被荒廢了嘛,怎么還有新虞家軍?”
“說你不知道,你還真什么都不知道!”
伙長不屑的斜睨了馬三牛一眼,得意的顯擺:“你說的那都是老黃歷了!現在啊,附城早就不是過去的樣子。”
“咱們虞大將軍的嫡幼子虞禮虞少郎君,帶領五百部曲去了附城。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讓附城變了模樣。”
“咱們周遭的那些馬匪、山匪,都被虞少郎君剿滅干凈,還有小股的北戎兵,也被新虞家軍拿來練兵!”
“…這都不算什么,新虞家軍最厲害的就是軍營的福利,嘖嘖,比咱們這邊還要好!”
“一日三餐,餐餐都有油水。每個五日還有肉,不據是狼肉、馬肉還是雞肉、豬肉,每個兵卒都能分到一份!”
伙長說著說著,嘴巴里分泌出了口水。
唉,新虞家軍的伙食真他娘的好,連他這個伙長都羨慕。
“伙長,不公平!都是虞家軍,憑啥兩樣對待?”
馬三牛略委屈。
他可是虞家軍的老兵,虞二郎君招攬舊部的時候,他也是積極響應。
憑啥他還不如一些新招來的兵娃子?
“憑啥?”
伙長瞪了馬三牛一眼,用手指劃拉了一下周圍,“這里是西城,是馮副總管的地盤,我們二郎君都要被轄制,他根本無法遵循虞家軍的新規!”
聽到這話,馬三牛垂下了腦袋。
他雖然懂得不如伙長多,卻也知道,他們虞家軍的待遇,在西城的幾個營房里已經算是最好的了。
馮副總管和史家的一個副將,沒少拿著這件事問責虞二郎君。
“唉,如果西城也被虞家接管,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