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太進了牛棚。
何甜甜低著頭，像個乖巧的小孫女般，緊跟其后。
她雖然沒有抬頭看人，可她還是通過低垂的眼角余光，大致打量了一下四周。
簡陋的牛棚里，住著三個人。
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兒。
他們頭發花白，面皮黝黑，身體消瘦。
其中一個，戴著瘸了一條腿的黑框眼鏡，盤膝坐在一堆干草上。
“咦？是你？”
那人看到邱老太，雖然意外，卻也沒有太過驚奇，隨口打了個招呼。
“不是我還是誰？”
邱老太沒好氣的懟了一句。
那人似乎也習慣了邱老太這噎人的說話方式。
邱老太說完剛才那一句，沒有繼續多說，而是直接從何甜甜提著的籃子里拿出了野兔燉蘑孤和玉米貼餅子。
“哈哈，果然是燉肉，剛才我就問道一股香味兒！”
說話的是另一個老頭兒，他額上有一道明顯的傷疤。
看著猙獰，人卻樂觀、風趣兒。
“還有蘑孤和粉條，我最喜歡浸滿肉湯的粉條了，嘖，吃起來，比肉還好吃！”
傷疤老頭兒繼續說著，說話的時候，明顯有吞咽口水的動作。
“喜歡就吃！”
最開始的那位眼鏡老者，全然沒有剛才拒絕那個人的生硬。
他起身找出三雙快子，遞給其他的兩個伙伴，然后一口肉、一口餅子，大快朵頤起來。
傷疤老頭兒沒有客氣，接過快子就是一頓勐吃。
他果然如他所說的那般，特別喜歡吃粉條。
吸熘吸熘，老人家吃得格外香甜。
剩下的那個老頭兒，稍稍猶豫了一下。
他有些拿不準邱老太是來干什么的。
…不過，所有的遲疑都抵不過胃里的饞蟲。
很快，他也加入了戰局。
一碗肉菜，七八個貼餅子，三個人很快就吃的連湯汁都不剩。
眼鏡老頭兒抹了抹油乎乎的嘴，暢快的打了個飽嗝，然后看向邱老太。
他大咧咧的說道，“說吧，找我啥事兒？是哪兒又不舒服了嗎？”
一邊說著，他一邊上下打量。
嗯？老太太的氣色還不錯啊。
雖然還是痩，卻似乎更有精神了。
不像是生病的樣子。
眼鏡老頭兒問得直接，邱老太也不含湖。
她一手拉過何甜甜，對眼鏡老頭兒說道，“這是我孫女兒，她想學醫，你教教她吧！”
眼鏡老頭兒脫口喊了句，“她也要來學醫？”
好一個“也”字。
看來剛才拿著東西被趕出去的人，果然是“同道中人”。
不但想要在牛棚里找個大老，目標還是醫術。
邱老太也聽出了這句話里的機鋒。
她卻沒有計較，而是硬邦邦的說，“咱們向來都是公平交易，你吃了我的肉，就要教我孫女學本事！”
眼鏡老頭兒：…
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再看看低眉順目的小姑娘。
他略略有些后悔。
唉，真不該沒問清楚就把東西吃光。
實在是他過去跟邱老太的“交易”一直都是，他幫邱老太看病，邱老太幫他弄些吃食或是棉被。
兩個人來往的次數多了，也就有了默契。
這次，眼鏡老頭兒也以為邱老太是不舒服了，所以——
他哪里知道這位竟是來讓孫女兒拜師的。
拜師？
眼鏡老頭兒下意識的排斥。
腦海里更是浮現出很多非常不美好的回憶。
他真是恨不能把東西吐出來，然后像剛才一樣，理直氣壯的將人趕出去。
但——
東西已經吃到了肚子里，再吐出來，像什么樣子？
眼鏡老頭兒那叫一個懊惱，那叫一個挫敗。
邱老太卻彷佛沒有看到眼鏡老頭兒這幅糾結的模樣。
她轉頭對何甜甜說道，“小臭丫頭，這是姜耀華，咱們省城有名的老中醫。祖傳的醫術，聽說祖上還出過御醫呢。”
“你想要學醫術，就趕緊喊師傅啊！沒看到我給你準備的拜師禮，人家姜大夫都收了？”
何甜甜趕忙沖著眼鏡老頭兒，也就是姜耀華深深一禮，“半夏見過師傅！”
姜耀華：…
他看了眼何甜甜，嗯，倒是個白凈單純的孩子。
主要是眼神干凈、靈動，倒是個好苗子。
比剛才那個女孩兒好多了。
就剛才那個，嘴里說著恭敬的話，但總有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她掩飾得很好，普通人估計也看不出來。
姜耀華不一樣，他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被背叛，被幫助。
如今更是處于最低谷。
他在農村這幾年，旁的本事沒有學會，倒是把一雙眼睛練得更加毒辣了！
是人是鬼，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好苗子他也不想教哇。
姜耀華真是被嚇怕了，當年出賣他的，就是他看好的一個徒弟。
只是人家邱老太說得也沒錯，咳咳，“拜師禮”什么的，他已經吃到了肚子里。
現在想要反悔，就需要原模原樣的賠給人家一份。
“…先別急著喊師傅。我給你列個書單子，你想辦法湊齊，都背熟了，然后再來找我！”
姜耀華不能直接拒絕，索性就來了個“以退為進”。
他一口氣說了一長串的書名。
邱老太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都是千年的狐貍，誰還看不出來——
姜老頭兒這是故意設置難題，想要把“半夏”嚇跑呢。
到時候，不管是半夏找不全這些書，還是背不熟書里的內容，都是她能力不行。
而不是人家姜耀華不愿教！
這個死老頭兒，還、還真是——
邱老太肚子里開始拱火，她正要發作。
就聽身邊的何甜甜說道，“好的！師傅！我知道了！”
何甜甜知道，姜耀華確實有故意為難，讓何甜甜知難而退的目的。
但，學習中醫，也確實需要基礎的知識來打底。
何甜甜在系統的學習空間里學習過，那時她也是先背湯頭歌，然后是千金方、唐本草、本草綱目等等一系列的典籍。
辨認草藥，背藥方，等這些根基牢固了，才開始跟著師傅實操望聞問切等技能。
何甜甜現在要重新開始學習，自然要按照固定程序，一步一步的來。
背書，是第一步，也是最要緊的打地基。
所以，她并不認為是姜老爺子故意為難她，這是她要學習醫術必須經歷的過程。
邱老太見何甜甜一副認真的模樣，并沒有半點為難或是糾結。
她知道，這小臭丫頭精著呢，心里估計已經有了盤算。
既是如此，邱老太也就沒有跟姜耀華算賬。
“行了，既然事情說定了，那就這么辦！”
邱老太是個干脆的人，決定的事兒，便不再猶豫。
又讓姜耀華把那一長串書名兒報了一遍，她問何甜甜：“小臭丫頭，都記下來了嗎？”
何甜甜點頭。
她本來就知道一些中醫典籍，姜耀華羅列出的書單，只是進行了專業又系統的擴充。
何甜甜全都記了下來。
“那就好！走吧！”
邱老太轉身就出了牛棚。
“師傅，我們走了！”
何甜甜客氣的告了別，這才趕忙追上邱老太。
祖孫倆在夜色的掩藏下，悄悄又回到了村里。
大鍋里的菜，已經沒有那么燙了，卻還溫著。
何甜甜趕忙擺桌、盛飯菜。
“老太太，您是怎么認識這位姜大夫的呀？”
吃著飯，何甜甜開始了八卦。
邱老太橫了何甜甜一樣，“你個小臭丫頭不是不喜歡背地里說人閑話嘛！”
“老太太，您這話可就不太妥當了！”
何甜甜笑得眉眼彎彎，豎起一根青蔥般的嫩手指，“第一，我沒有背地里，我是當面問您呢。”
接著，她又豎起了一根中指，“第二，您不是外人，您是我的家人，我問您這些，不是要探聽秘密，而是關心您，想要了解您！”
邱老太微微有些愣神。
腦海里禁不住回想起兒子們還沒有犧牲的時候，他們母子幾個圍坐在一起，閑話家常的畫面。
家人？
家人之間，自然要多多了解。
幾個兒子結婚的時候，她不是也偷偷跑去打聽人家姑娘的情況。
這不是嚼舌根，而是出自家人的關心！
邱老太的心又被觸動了一下。
但她還是不愿表露出脆弱的一面，繼續板著臉，“哼，就知道油嘴滑舌！”
“嘿嘿，老太太圣明，我剛吃了兔子肉，嘴巴確實油乎乎的！”
何甜甜舔著臉，笑得天真、燦爛。
邱老太翻了個白眼，最后還是沒忍住，被何甜甜的小模樣給逗樂了。
笑鬧了一番，邱老太沒有忘了正題，她想了想，說道：“那年，我去后山撿柴火，不小心摔了一跤。”
“正巧姜老頭兒經過，他很是猶豫，可最終還是出手救了我！”
“隨后，我知道了他是個厲害的中醫，而他也知道我把三個兒子都送去了戰場。”
過了這么多年，邱老太已經從“喪子”的陰影走出來。
她可以平靜的提到三個兒子的犧牲。
“我手頭上寬裕些，還有栓子幫忙，便偶爾給姜老頭兒一些吃食、棉花、或是急需的藥品等。”
“而姜老頭兒呢，則會給我把把脈、看看病！”
邱老太孤苦的過了十幾年，身體還沒有徹底垮掉，就有姜耀華這位名醫的一份功勞。
“原來是這樣啊！”
何甜甜點點頭。
老太太跟姜耀華有了幾年的交情，也算“合作”愉快。
所以，即便杯弓蛇影的姜耀華，對邱老太也沒有太過防備。
不像之前那個女孩兒。
沒錯，剛才在牛棚旁，雖然隔了一些距離。
何甜甜的眼力也沒有擁有內功時那般變態，但她還是隱約看到了一些。
不看別的，只看那纖細的身形，何甜甜就敢斷定，那定是個女人。
另外，她還看到那位姑娘轉身的時候，兩條大辮子甩了一下。
何甜甜料定，對方很年輕，至少沒有結婚。
因為按照農村的規矩，結了婚，女孩子就要把頭發盤起來。
或是扎成一個大辮子。
那個姑娘可是梳著兩個棉麻花辮呢。
她走路的姿勢也不像個已婚已育的婦女。
所以，何甜甜對這人的情況，進行了大概的推測——
前進生產大隊的人，年輕未婚的姑娘；
她知道姜耀華是名醫，想要拜師學藝。
更有甚者，她能夠“預知”未來，知道姜耀華這些人再過幾年就能回城！
何甜甜瞇了瞇眼睛，很好，可以初步鎖定野生撰稿人了！
“姜老頭兒人挺好的，就是被嚇破了膽子。他不敢輕易露出自己的真本事，就怕再惹上大麻煩！”
“不過，他這人是有真本事的。他既松了口，你就好好學！”
邱老太緊接著說的這些話，愈發證明了何甜甜的猜測。
姜耀華是個中醫大家，前進大隊的人并不知道。
估計就一個邱老太知道底細。
這也是機緣巧合。
而那個年輕的姑娘，她為何會跑來拜師，或是提前投資？
呵呵！
呵呵呵！
何甜甜的心情瞬間歡快起來。
找到了目標，她才能更好的做任務呀！
且，撇開野生撰稿人不提，單單是能夠拜個好老師，專業的、系統的學習一門技能，對于她來說，也是極大的好事。
何甜甜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喜氣兒。
邱老太受到了感染，直到睡覺，她躺在了床上，嘴角都是向上揚起的。
第二天，清晨。
栓子還沒有從縣里回來，他的小兄弟狗蛋兒顛顛的跑來給邱老太挑水、送柴火。
何甜甜就去喂雞，做飯。
跟昨天一樣，何甜甜不但做了早飯，還給老太太提前準備了中午飯。
她呢，繼續裝了一壺水，拿了兩個蒸好的三合面饅頭。
“老太太，我再去山里轉轉！”
姜耀華給的書單上有十幾本書呢，就算去廢品回收站搜羅，也要花不少錢。
興許還要找栓子，通過黑市等手段，才能把書湊齊。
錢，不能少！
一支野山參，還不到五十年，拿去賣，頂多也就幾十塊錢，遠遠不夠。
何甜甜還需要想辦法賺錢。
邱老太人老成精，自是明白何甜甜的這些想法。
她點點頭，“小心點兒，錢要緊，人更要緊！”
“哎！知道啦！您老自己在家也多注意。有什么活兒，別自己硬抗，等我回來！”
何甜甜背上背簍，再三交代了邱老太一通。
在老人家不耐煩的白眼中，何甜甜笑嘻嘻的走了。
出了蘇家村，何甜甜卻沒有急著上山，而是繞路去了邱家坪。
她可沒忘了，今天可是男主、女主見面的大日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