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娘的,瞎說什么大實話!
誰不喜歡吃肉?!
老子也喜歡吃肉!
可問題是,他們田家吃不起啊。
尤其他們現在在逃荒!逃荒!
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沒見他們家耀宗也只能肯餅子嘛。
田大妞一個嫁出去的閨女,居然還有臉在娘家爹面前吵吵什么“最喜歡吃肉”。
她咋不上天?
這死丫頭,過去看著還好,今天這是怎么了?
腦子壞掉啦,還是被撞客了,怎么總說些氣人的混賬話?
唉,估計是今天老婆子提出要賣小寶的事兒,刺激到了大妞。
大妞再傻,啊呸,不是,大妞再孝順,她也是個當娘的人呢。
何小寶可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還是個男娃哩,大妞怎么舍得輕易賣掉?
老婆子也是,逼得太急了,現在才剛開始逃荒,大妞還不知道逃荒路上的艱辛。
等她自己吃到了苦頭,就會知道,把小寶這個累贅賣掉,她才能過得更好!
田老爹腦子里胡亂的想著,臉上卻露出了尬笑:“對、對對!喜歡吃肉。那什么,等咱們到了府城,躲過了災荒,咱們就、就吃肉!”
百姓們逃荒,也不是沒頭沒腦的亂跑,基本上都是奔向自己所能達到的最繁華的區域。
偏遠地區的往府城跑,而如果到了府城還沒能求個活路,那就去京城!
所以,田老爹他們這一批人的第一目標就是距離田家洼六百多里地之外的府城。
而現在田老爹如果想開什么空頭支票、畫啥大餅,或是安撫他的寶貝兒子,就會下意識的說句“等咱到了府城”!
仿佛府城就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天堂,到了哪里,他們就能吃飽穿暖,過上安穩的好日子!
何田氏:…呵呵,老娘信了你的邪!
就你們這對夫婦的重男輕女,我和我兒子能順順利利的抵達府城?
這可不是何田氏故意污蔑自己的親爹親娘,而是他們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們的自私、涼薄,精于算計。
這才剛開始逃荒啊,驢車、糧食全都有,還沒有到了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結果韓婆子就開始攛掇閨女把外孫子給賣了!
這要是再走上一段路程,等著糧食一點點被耗盡,連拉貨載人的驢子也被宰了吃肉,一家人到了不賣人就活不下去的程度,何田氏絲毫都不懷疑,就連她這個親生女兒,也會被韓婆子、田老爹推出來“犧牲”!
真到了那個時候,被賣掉或許都是一種幸福。
有個詞兒,叫“易子而食”!
人如果到了絕境,吃人什么的,真的只是一種本能。
“等咱到了府城”!
是,這可能是田老爹心里話。
只是,田老爹認定的“咱”,肯定不包括何田氏母子倆。
就是弟媳婦王氏,約莫在田老爹心中,都比何田氏重要些。
何田氏可是潑出去的水,而人家王氏是娶進門來、能夠給田家傳宗接代的兒媳婦呢!
經過剛才那一番折騰,何田氏是真的清醒了。
過去她很多看不清、摸不透的事兒,也都變得格外清晰、格外顯眼。
意識到了這些讓人心痛的真相,何田氏自然是難過的,但難過之后,卻是慶幸。
幸好她及時醒悟了,沒有釀成大禍。
她的小寶也還——
等等,小寶呢?
何田氏這才反應過來,發現在自己跟爹娘爭吵的時候,自己的兒子居然一直都不在。
何田氏的心一陣發慌,唯恐孩子已經被親娘偷偷拉走賣掉。
她趕忙壓下心底的慌亂,平復心情,仔細回想。
片刻后,何田氏想起來了,她家小寶雖然只有六歲,只比被弟媳婦抱在懷里的胖侄子大一歲半。
但,從他出生后,親娘就是個只顧娘家的扶弟魔。
何田氏連自己都能為爹娘、為親弟、為親侄子犧牲,就更不用說被她認定是自己所有物的親生兒子了。
何小寶有親爹,但親爹為了賺錢,常年在外面走鏢。
何小寶有親娘,然而親娘眼里只有田家的一群人。
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小孩子再懵懂,也能敏銳的感覺到自己的父母到底靠不靠得住。
很顯然,何二牛和何田氏在何小寶看來,都是指望不上的人。
他只能依靠自己。
不是說何小寶被環境、被爹娘逼成了自私涼薄、只顧自己的人。
他只是明白了自己生活的艱辛,格外的早熟。
尤其是何二牛失蹤后,何田氏一個人在家帶著小寶,外頭兵災流寇鬧個沒完,她驚怕之下,便帶著家里的存糧、值錢的家當搬去了田家洼。
何小寶跟著親娘借住在了外婆家,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何小寶本就早熟,而寄人籬下的日子也確實不好過。
韓婆子指桑罵槐,田老爹嘴上說著心疼,但他更疼自己的親孫子。
就連親娘,親眼看到了他的委屈,也只會讓他忍,再三叮囑他要聽話、要懂事!
所以,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早熟的何小寶小小年紀就主動幫著干這干那。
一來,何小寶是怕被人嫌棄。
二來,何小寶內心也是有種深深的恐懼,怕自己一旦不能干活,就會被親人丟掉。
跟著田家洼的村民一起逃荒后,看到路邊已經有插著草標賣兒賣女的貧苦農戶,何小寶內心的那種恐懼簡直達到了頂點。
他更加賣力的幫忙。
年齡比他小,卻個頭比他高,身形比他壯的表弟,可以被放在驢車上,或是被親娘王氏抱著。
而黑黑瘦瘦的何小寶不但要一路步行,在上坡或是驢車陷入泥坑的時候,還要幫著大人一起推車。
走了一天,大家尋到合適的落腳點,連大人都累得只想休息,何小寶都不用韓婆子吆喝,就主動拖著酸疼的小身板兒去挖野菜、找吃食。
別人都夸何小寶懂事。
然而只有何小寶自己才知道,他不是懂事,他是怕,不想被拋棄!
今天也一樣。
田老爹搶到了個落腳的小山洞,何小寶先是跟著何田氏一起忙前忙后的收拾,等田耀宗舒舒服服的躺在山洞里裝病,何小寶就主動跑去一旁的林子去尋找野菜、撿柴火。
何田氏仔細回想了一番,然后看看山洞外的天色,估摸了一下時間,便大致有了猜測。
“我去看看小寶,他應該回來了!”
何田氏猛地站起身,根本不再理睬田老爹的“懷柔”,丟下這句話,就跑出了山洞。
“…對、對,你去看看小寶吧!喊他回來吃飯。”
田老爹很不以為然,看什么看,小孩子干點兒活,這不是很正常嗎。
田老爹早就得了選擇性失明,同樣是孩子,他只看到何小寶閑著,卻不會看到自己胖孫子也已經到了他所謂的能干活的年紀!
不過,田老爹習慣了偽裝,特別剛才何田氏還發作了一回,田老爹只能順著她的話,隨口說了一句。
但,望著何田氏急匆匆的背影,田老爹臉上的招牌式憨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幽深的冷意。
這個女兒,也不能留了!
何田氏不知道田老爹的心思,她從山洞出來,開始以山洞為中心,四下里尋找。
終于,在一處荒坡,何田氏終于找到了背著一捆柴火,卻還在低頭找野菜的何小寶。
“小寶!”
明明也就小半天的功夫沒見到,何田氏卻仿佛已經隔了半輩子。
她激動的喊了一聲,三步并兩步的跑到了何小寶近前。
“…娘?”何小寶被柴火壓得腰都快直不起來了。
艱難的抬起頭,循聲望過去,發現自己沒有幻聽,還真是娘來找他了。
不過,何小寶沒有急著高興,反而有些擔心——
娘特意找來,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兒?
別看何小寶才六歲,但他已經有了非常清醒的認知:在親娘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是爹娘,其次是弟弟,再次是侄子。
而他何小寶呢,在親娘心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分量。
親娘絕不會因為心疼、想念之類的原因,特特的跑來找他。
有這時間,親娘早就忙著伺候爹娘、或是給弟弟當牛做馬了。
然而,這次何小寶卻想錯了。
何田氏來到何小寶近前,二話沒說,直接就把他背上的柴火拎了起來。
“娘?!”何小寶更害怕了,難道親娘終于嫌他沒用、還浪費糧食,要把他丟掉?
“娘,這、這里還有一些草根,我、我不吃飯了,我吃這些草根也行——”
所以,千萬別把我給扔了啊。
何小寶好看的丹鳳眼里浮現出驚懼,還有隱隱的水光。
看到何小寶這幅被嚇到的模樣,何田氏先是疑惑——這孩子,我也沒干啥啊,你怕啥?
但很快,從今天起,腦子變得格外好用的何田氏就明白了。
兒子這是在害怕呢。
不管他是擔心自己會被拋棄,還是擔心親娘會傷害自己,都只表明一件事——
她,何田氏,作為親娘,真的、真的、真的非常不合格!
“簡直就是極品,特娘的,不配為人母!”
何田氏在心里暗暗唾棄著自己,雖然自己罵自己,似乎有些奇怪,但她真的忍不住啊!
世上哪有何田氏這樣的親娘?
好,你惦記娘家,心疼弟弟和侄子,這都沒有問題。
但,你自己去奉獻就好,為什么要拖累無辜的人?
即便是自己生的孩子,在他落地后,便是個獨立的個體,不是誰誰的所有物!
何田氏憑什么讓何小寶為了她而遭受一切?
一個六歲的孩子啊,本該對母親最是信任的時候,結果呢?
何田氏被曾經的自己氣得夠嗆,不過,她知道,現在不是自我唾棄的時候。
“胡說!你怎么能吃草根?你外婆做了貼餅子,咱們回去吃餅子,喝菜湯!”
何田氏忍著自責與洶涌的淚意,清了清嗓子,柔聲對何小寶說道。
聽到“貼餅子”三個字,何小寶下意識的吞咽著口水。
他有些意動,肚子更是咕咕叫個不停。
但最后,他還是艱難的搖搖頭,“外婆說了,咱們的糧食不多,我又是個吃閑飯,不能吃太多!”
何小寶絕不是在親娘面前告狀,因為“吃閑飯”什么的,已經是韓婆子的諸多漫罵中最溫和的詞兒。
還有更多更難聽的話,何小寶根本就說不出口。
不是不想,而是說了也沒用。
親娘別說只是聽這些話了,就是親眼看到外婆指著他的鼻子罵喂不飽的小狼崽子,也只會怪他不懂事,惹得長輩動了肝火。
“什么吃閑飯的?小寶,你忘了,娘帶你回外婆家的時候,帶了滿滿一驢車的糧食。”
“還有那頭大叫驢,也是我們何家的。”
何田氏已經不想唾罵自己了,因為罵再多,也不能抵消她曾經對親生骨肉的傷害!
語氣有力氣罵自己,還不如好好照顧兒子!
何田氏彎下腰,只用一只手,竟輕松抱起了兒子。
她這具身體的力氣真的很大,看著很瘦,也常年吃不飽,卻還力大如牛。
一手拎著柴火,一手抱著二三十斤的六歲男娃,何田氏居然毫不費力氣。
“小寶,過去啊,是娘糊涂了,以后娘不會了!”
“娘會好好照顧咱們小寶,把小寶喂得白白胖胖——”
單手掂了掂兒子的體重,居然只有三十來斤。
這可是個六歲的男孩子啊,按理說,至少應該有個四十多斤。
身高也明顯不足。
小臉蠟黃,頭發稀疏,一雙小手就跟雞爪子似的,除了皮再無一點兒肉。
何田氏吸了吸鼻子,把腦袋在孩子身上蹭了蹭,抹去了心疼的眼淚。
何小寶雖然奇怪今天親娘的異常,但難得被親娘抱著,還聽到親娘的道歉,他竟有種濃濃的感動。
原本與親娘的疏離,似乎也消失了。
唉,只能說,孩子果然天生就跟父母親近。
哪怕親娘曾經忽視、甚至是虐待過他,但只要親娘一句溫言撫慰,一個溫暖的擁抱,孩子就能忘記一切,繼續選擇相信親娘。
何小寶再早熟,他也只是個六歲的孩子啊。
所以,聽到親娘的這些話,他不再恐懼,反而有興致跟親娘討論,“娘,比福貴還胖嗎?”
“對,比他還胖!但我們小寶更好看。”
作為一個正常的母親,就該看著自家的孩子最好。
侄子是親,但也不能越過自己的親骨肉!
打從今天起,何田氏便要做個“兒子奴”,她要把過去虧待兒子的全都加倍的彌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