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府。
何怡終于成了國公夫人,但她的誥命卻遲遲沒有下來。
有人說,皇帝似乎還記得曾經的那位魏國公夫人。
也是,當年的何恬數次病危,常年半只腳懸在鬼門關。
慧通大師和太醫院上下都束手無策,除了一句“盡人事、聽天命”,他們再無其他的說辭。
而就是這么一具任誰看了都要搖頭的破敗身體,卻硬是拖了十幾年。
坊間就有傳言,說是皇帝賞賜的藥材救了何氏的命。
何氏能夠一直吊著一口氣兒,每次病危卻都能有驚無險的熬過去,全都是托了皇帝的福。
雖然聽著像無稽之言,但何氏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啊。
弄得京中的許多貴人都暗地里嘀咕:難道真是陛下的龍氣庇護?!
一些老臣,壽元將近的時候,家里人便會想方設法的求到皇帝跟前。
皇帝:…當然高興啦。
被人當成救命菩薩,尊貴如皇帝也覺得十分高興。
而且吧,因著他賞賜的藥材沾染了龍氣,可以治病延年,他這個皇帝似乎變得更加有威信了。
儼然都被神化了!
反正不管別人怎么樣,只要何氏還能病歪歪的活著,皇帝就一直能夠高居神壇。
所以,何恬的離世,皇帝非常遺憾。
何恬死后好幾年,皇帝也還記得有這么一位靠著他龍氣才得以續命的命婦。
在皇帝心目中,約莫何氏才是唯一的魏國公夫人。
康默應該也是察覺到何恬對于皇帝的特殊意義,這才在何恬過世后,硬是壓下多年的夙愿和何怡的再三哀求,裝模作樣的給何恬守了兩年的孝。
做足了姿態,康默才又想辦法把何怡娶進了門。
何怡進門沒多久,康默就上折子給她請封誥命。
但,皇帝沒有批復。
“…這、這也不算什么,當年何恬的誥命,也是拖了三四年,直到我立了戰功,陛下這才批復!”
康默這番話,也不知是想安慰何恬,還是在說服自己。
不過,不管何怡有沒有被勸慰成功,康默卻因此而得到了提醒:“對了,雪蓮圣母又在西南興風作浪,西南早晚會有一戰。”
屆時,他就主動請戰。
等立了戰功,他、他就能請皇帝給何怡一個體面了!
何怡:…
她心里不忿,卻也沒有別的辦法,更不敢表露出來。
十多年過去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滿心滿眼只有愛情的傻女人了。
無媒茍合,未婚生子,明明是伯府千金,卻不得不躲在深山老林里當女道士。
好不容易熬到何恬死了,康默卻沒有立刻將她接回京城。
康默居然要給那個女人守孝!
笑話,真是天大的笑話啊。
這年頭,都是女子為亡夫守節,哪里有丈夫給妻子守孝的道理。
難道康默還想給自己掙個貞節牌坊?
早已過了二十七歲的生日,何怡不再天真,也不是不明白康默的顧忌。
…所以,康默并不像他嘴上說的那般愛她。
其實,何怡早就發現這一點了,什么真心,什么情愛,都抵不過權勢與富貴。
康默如果真的愛她,也就不會空耗她十多年的年華,更不會讓她成為滿京城人的笑柄。
何怡對康默滿懷期望,對他也是滿腔的傾慕與愛戀。
但,她又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自己陷入了無法翻身的泥潭。
發展到最后,何怡對康默徹底死了心。
對于他的諸多解釋,何怡臉上不顯,心里卻半個字都不信。
信什么?
當年她就是太相信康默,才會落得現在的下場。
熬過了孝期,又要過太夫人和世子爺那一關。
每每想到當初太夫人、世子爺等人嫌棄、挑剔、鄙夷的目光,何怡的心就一陣陣的疼。
仿佛在他們的眼中,她堂堂永昌伯府嫡長女,估計都不如一個再醮的鄉野村婦!
但,不管怎樣,再難堪的經歷,她也都熬了過來。
她終于能夠正大光明的回歸京城,重新進入京中的權貴圈兒。
只是,新一輪的痛苦又來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她和康默的事兒捂得再嚴,十多年的時間,也總會透出一星半點兒。
其實,別人也不用找什么證據,只看康默幾年前收到名下的那個“養子”,嘖嘖,那孩子的眉眼像極了何怡,而臉盤和耳朵又是康家特有的模樣!
真當天下的人都是瞎子、傻子啊。
康默說府上的二少爺是養子,是收養的袍澤遺孤,眾人就真的信了嗎?
尤其是魏國公夫人何氏過世后,康默雖然是個有嫡長子的鰥夫,卻也剛三十歲出頭,有爵位有實權有圣寵。
完全可以再娶個門當戶對的未婚貴女。
就連宮里的皇后都開玩笑似的說,要給魏國公說媒。
結果呢,康默放著京中那么多條件相當的黃花大閨女不要,偏偏娶了個剛剛還俗的女道士、一個二十六七歲的老女人。
何怡年華早已逝去,不管是出身還是年齡,跟一品國公爺根本就不配。
可康默還是力排眾議,寧肯冒著得罪宮中貴人的危險,也要把何怡這么一個“半老徐娘”娶回家。
之前還有人覺得康默是重感情,為了真愛而不顧一切。
隨后,眾人看看何怡,再看看那個所謂的養子,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啊。
這哪里是什么重感情啊,分明就是到了不娶何怡都不行的地步!
當然,也不能徹底排除康默喜歡何怡的可能。
但,眾人總覺得,康默和何怡之間,已經不單單是“真愛”那么簡單了。
其實別說外人了,就是何怡,她也早已不信康默有多愛自己。
康默堅持要娶她,與其說是為了愛,還不如說是為了了卻夙愿。
這些年,康默一直憋著一口氣。
作為一個年紀輕輕就承繼爵位,戰功赫赫的大男人,康默早就習慣了掌控一切。
在他心中,估計除了皇帝,他不會向任何人屈服。
隨心所欲、任性恣意…康默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他的內里卻極為自負且張狂。
結果,所有的順暢卻在何恬身上跌了跟頭。
康默喜歡上了何怡,想讓何恬早點死,可她就是不死。
康默想暗下毒手,何恬卻意外的得了皇帝的看重,他根本不敢動手。
康默曾經多么意氣風發的對何怡許諾,隨后他就有多憋屈。
何怡熬著,康默又何嘗不是?
發展到最后,康默想娶何怡,真的不只是為了曾經的心動與多年的情誼,完全就是為了胸中的那口惡氣。
仿佛,只要他把何怡娶回家,讓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認祖歸宗,他在何恬身上遭受的“屈辱”就能被抹平!
康默自己似乎還沒有察覺自己的這種扭曲心態,他還誤以為自己深愛著何怡,并為了她愿意付出一切。
被現實磋磨得敏感多思的何怡卻意識到了。
不過,她也沒有戳穿,而是順勢利用這一點,以便讓自己和孩子過得更好些。
所以,在聽到康默信誓旦旦的說,一旦西南有戰事,他就會主動請戰,爭取立戰功,然后給她請封誥命的時候,何怡心里不信,臉上卻露出感動的神情。
“…爺,我就知道,這世上還是您對我最好!”
何怡知道康默最喜歡自己小鳥依人、天真爛漫的模樣。
只是,她雖然看透了康默,卻沒有看透自己——十四五歲青澀少女確實是小鳥依人,可對于一個二十六七歲、都能當祖母的女人來說,再做出這樣撒嬌的動作,著實不合適啊。
說句辣眼睛倒也不至于,但沒有太多的美感,更不會撩動康默的心弦。
果然,當何怡依偎在康默的懷里,讓康默可以近距離看到她早已失去膠原蛋白、不再緊致的肌膚時,康默眼底閃過一抹嫌棄。
“好了,你早些休息吧。我、我去書房了!”
康默有些僵硬的推開何怡,隨口說了一句,便匆匆的離開了。
望著康默的背影,何怡臉上的甜美笑容瞬間消失。
不管是康默還是何怡,他們似乎都想向所有人證明,他們是真愛。
他們跟何恬耗了十多年,并不是在鬧笑話。
如今有情人終成眷屬,哪怕遭受了無數人的白眼和嘲笑,在外面的時候,他們還是會表現得鶼鰈情深、不離不棄。
但,兩人之間的裂痕卻越來越深。
就連想著盡快建功立業,重新掌握權柄的康默都感覺到了。
自己喜不喜歡一個女人,短時間內或許還能假裝一下,但時間久了,就真的很難自欺欺人。
不過,康默也沒有徹底泯滅良心,或者說,他對何怡還有一絲情誼。
在對其他更年輕、更漂亮、更純真的女孩兒動心的時候,康默想著:先不急,等我給小何氏請封了誥命,給了她作為國公夫人的尊榮之后,我再把雪兒納進門。
康默偷偷將新歡藏在了外面的金屋里。
他自覺安排的很好,也沒有對不起何怡。
何怡這邊呢,本就多疑,很快就發現了康默的“秘密”。
那一刻,何怡原本以為自己會憤怒、會爆發,結果,她卻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仿佛懸在心口的一塊大石,終于落了下來。
雖然砸得她生疼,卻也讓她認清了現實。
何怡沒有歇斯底里,更跟沒有將這件事戳穿,而是佯裝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加快了催促康默給她請封誥命的步伐,以及暗中幫自己的兒子鋪路。
“…元哥兒在東大營當差,咱們瑞哥兒今年也有十三歲了,他讀書不太成,索性也讓他去軍營吧!”
何怡口中的瑞哥兒是她當年為康默生的那個孩子。
懷孕的時候,何怡又是被永昌伯叱罵、又是憂愁自己的未來,期間還因為猶豫、后悔而喝了一次打胎藥。
臨盆時,遇到了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了一個兒子,她的身體也被弄壞了。
這些年在道觀,又怕再弄出一個孩子,何怡非但不敢好好調理身體,反而要吃一些避孕的藥材。
弄到現在,何怡成了名正言順的國公夫人,能夠生個合法的婚生子了。結果,她不能再生了。
那個被康默當成養子帶回國公府的兒子,便是何怡唯一的骨血。
她這輩子已經毀了,何怡便想讓兒子有個好前程。
可恨何恬吊著一口氣不肯死,生生等到元哥兒娶妻生子,并在軍中站穩了腳跟,哪怕有了后娘,也不怕被磋磨。
更可恨的是,何恬給元哥兒挑選的岳家非常得力,就是康默,也不敢無緣無故的奪去元哥兒的爵位。
只要元哥兒不犯太大的過錯,他就能順順當當的繼承魏國公的爵位。
憑什么啊?!
都是康默的兒子,何恬的兒子就能當國公爺,而她的兒子連個勛職都沒有?!
何怡不服,她要趁著康默還愿意顧忌顏面的時候,盡量幫兒子弄好處。
但,何怡萬萬沒想到,自己這般為了兒子,不惜忍辱負重,兒子卻根本不領情。
“東大營?我不去!娘,您還嫌我不夠丟人嗎?”
“東大營是什么地方?里面全都是勛貴子弟、將門后輩,這些人眼高于頂、驕傲自持,我、我區區一個國公府的養子,也就比奴才強些,有什么資格去東大營?”
十三歲的瑞哥兒最是叛逆的時候。
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自己是個不容于世的私生子。
被父親帶回了京城,見到了父親真正的妻子何夫人,親眼看到了那位孱弱卻非常美麗的女子,聽到了周圍人的竊竊私語,瑞哥兒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何等的不光彩。
而他的母親,又做了怎樣鮮廉寡恥的丑事!
瑞哥兒羞愧難當,他開始變得敏感、自卑,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原罪。
后來,在國公府生活了一段時間,享受到了豪門的富貴,見識到了異母兄長世子爺的體面與風光,他自卑的心又有了羨慕、嫉妒等等負面情緒。
現在的瑞哥兒,心理扭曲,情緒暴躁,對于曾經敬愛的親娘,充滿了怨懟。
這會兒聽何怡要給他安排前程,他的某根敏感神經被觸動了,他爆發了:“我算什么?啊?養子!京中權貴人家的養子都是什么身份?難道您還不知道?”
何怡被兒子的狂躁給驚到了,脫口說了句,“胡說,你才不是什么養子,你是我和你爹的親生骨肉!”
“你敢說嗎?你和我爹,敢把這些當著滿京城的人的面兒說一遍嗎?”
“你不敢!因為私生子比養子更不堪。養子至少還能遮個羞!而私生子,啊呸,我這特娘的根本就是奸生子,無媒茍合的奸生子啊!”
“什么前程?哈哈,就我這種污濁不堪的身份,誰愿意跟我做同袍?誰愿意嫁給我?”
“娘,你當初為什么要生我?讓我一出生就背負這樣的罪孽?為什么?我上輩子是你的仇人嗎,你要這樣害我?”
何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兒子的院落,她只知道,兒子恨她,她唯一的兒子恨她。
隨后,請封誥命的折子一直被皇帝壓著,西南爆發了戰事,皇帝啟用了元哥兒等一批年輕將軍,卻把康默丟到了一邊。
康默仕途失意,又不想回家面對何怡這個怨婦,索性就呆在了外面的金屋里。
兒子離心離德,丈夫另結新歡,婆婆、娘家兄嫂都看不起她…過去十多年的堅持,仿佛就是一場笑話。
何怡偷偷命人弄來了鶴頂紅,換上了當年定情時穿的衣裙,與康默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