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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

  徐州的秋,已經很深了。

  下邳城內,到處飄揚著枯黃的落葉,四周一片草木枯黃。

  對于徐州的百姓來說,這是一個金秋,但是對于桓溫來說,卻是一個深寒的秋天。

  當他接到司馬珂的傳令他進洛陽述職的那一刻,整個人都傻了。

  桓溫敏銳的感覺到,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述職,也不是司馬珂突然想他了,要跟他拉攏一下感情。此刻正是兗、青、徐三州全力恢復生產秩序,振興經濟,穩定和繁榮的時候,司馬珂若非有重大事宜,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召他們去洛陽。要知道,這一來一去,至少兩個月的時間沒了。在這個時期內,兩個月的時間可謂十分的重要。

  桓溫在書房之中,從下午坐到了晚上,然后又坐了一整夜,書房之中的燈火徹夜通明不熄。

  等到次日早上,桓云見到桓溫沒有去行轅,前來探望時,發現桓溫似乎一夜之間變得蒼老了,頭發蓬松,滿臉憔悴,眼中盡是血絲,神色極其的低沉。

  見到桓云進來,桓溫朝案幾上的那份公文指了指,桓云看過司馬珂的手諭,頓時明白了過來。

  桓云也呆了半晌,沒有說話。

  突然,桓云暴怒起來,怒聲道:“既然如此,兄長就偏不遵令,就待在下邳城不動,也不去洛陽,司馬珂還能把兄長如何?如今神策軍已被兄長所掌控,這徐州就是兄長的天下!”

  桓溫笑了,笑得有點悲涼,搖了搖頭,說道:“若是再得一兩年時光,或許為兄可掌控神策軍…此時若真與大將軍對抗,大將軍只需單騎在大軍之前一站,所有神策軍便會立即倒戈,我等轉眼之間便灰飛煙滅。那些將領,名義上對為兄服從,其實骨子里還是怕著司馬珂的。就算是為兄,何嘗又不怕?”

  他昨晚反反復復的想了一夜,推演了各種結局,最終悲哀的發現,此刻的他,在司馬珂面前不堪一擊。

  雖然他已經將神策軍的將領,換了大半,看起來神策軍現有的將領都對他惟命是從,但是他心底卻深深的知道,這并沒有什么用。司馬珂的長期積威,以及這些年在將士們心中積累的聲望,使得這些將士根本不可能與司馬珂對抗。

  況且,就算他真的掌控了神策軍,區區兩萬兵馬,如何與擁兵數十萬,坐擁八州之地的司馬珂對抗?

  他的本意,也并非為了掌控徐州和神策軍之后,與司馬珂正面對抗,而是準備在將來司馬岳成事之后,為司馬岳助聲勢。同時又可借司馬岳之名,從司馬珂的麾下獨立出來,與其分庭抗禮。這樣一來,他便占據了大義和道德的制高點,屆時除非司馬珂直接扯旗造反,否則便無法再制約他。

  只是,司馬珂的反應速度實在太快了一點,根本沒有給他積累和計劃的時間。

  他當然也知道這多半是顧會告的密。但是為何司馬珂會如此相信顧會,會相信他有異心?難道在司馬珂的心中,他還不如區區一個軍司馬珂可信?

  或者說,司馬珂一直就對他心存警惕之心?如果司馬珂一直對他心存警惕之心,原因又何在?要知道,司馬珂一向用人不疑,對諸將的都是任其放手而為。

  桓溫只感覺背后涌起了一股寒意。

  不管如何,如今建康城中的天子還是支持司馬珂的司馬衍,他還是司馬珂的下屬。無論是從實力,還是從大義制高點上,他桓溫都處于下風。歸根結底,還是司馬珂反應速度太快,將他的一切計劃都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只是,也幸虧司馬珂發現得快,此刻最多只能算是他剛愎自用,拉小山頭,司馬珂也最多只能將他閑置起來,不予以重用。

  桓溫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緩緩的站了起來,滿臉的決絕之色,對桓云道:“我明日便奉命前往洛陽。你立即辭官,回建康去,不要停留,不要跟任何人再說什么。”

  桓云滿臉的不甘之色,對桓溫道:“兄長,就此罷手,豈非功虧一簣?所謂富貴險中求,何不拼一把?”

  桓溫見他這般模樣,不禁勃然大怒:“你難道想我桓氏被滅族嗎?速速回建康,此事休得再提。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更何況,此事還未全輸!”

  桓云聽到最后一句,眼中神色又亮了起來,疑惑的問道:“就怕司馬珂此番誆了兄長入洛陽,便要罷免兄長的軍權,豈非萬事皆休?”

  桓溫望了他一眼,就像望白癡一般,說道:“我欲掌控徐州與神策軍,并非欲與司馬珂對抗…這天下若以兵力對抗,無人是司馬珂的對手。致勝的關鍵,還在建康宮!只要建康宮那邊一旦掌控大局,這盤棋的勝算便極大。”

  桓云一聽,頓時明白了過來,沒有再爭辯。

  第二天,桓云便急匆匆的收拾了一番,如同逃難一般南下,在一干侍衛的護送之下,直往江南而去。

  而桓溫則召集諸將前來議事,先是宣布罷免了桓云的長史之職,又向諸將說明自己即將入洛陽述職,軍中一切事務,皆由司馬顧會全權負責。

  似乎一夜之間,整個神策軍的形勢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令眾將目瞪口呆。

  隨后,桓溫又將顧會留了下來,交代了一下徐州和軍中的事務。桓溫交代得極其仔細,也極其又耐心,言辭和神色之間,絲毫沒有半點對顧會敵視的意思,倒是像個老大哥教導小弟一般。

  有那么一剎那間,年輕的顧會甚至有點恍惚,覺得自己是不是判斷錯了,做了一件錯事。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大概這就是梟雄應有的素質。

  洛陽城。

  司馬珂正為兩件事而在煩心。

  一件便是桓溫的事情;另外一件事,卻是關于王曦。

  王曦如今已經二十有二,在這個年代,可以說是絕對的大齡剩女了。當然,瑯琊王氏家的女兒,莫說只是二十二歲的大齡未婚女,就算是離了婚的三十歲以下的女子,也有大把的士族青年才俊爭相結親。

  然而,王家的嫡女與西陽王之間的曖昧關系,眾士族之間都是心知肚明的,否則一個女子之身,跑去做司馬珂的幕僚,和自薦枕席有什么區別。但是因為瑯琊王氏和司馬珂都不是好惹的,眾士族也只是心照不宣,卻沒人敢背后嚼舌頭而已。

  王曦自己倒是不急,對于她來說,只要每天能見到司馬珂,她就滿足了。但是隨著王曦的年齡一天天增大,王恬乃至整個瑯琊王氏都急了。

  事情擺在面前,作為東晉第一高門的瑯琊王氏的嫡女不可能去做妾,但是也不可能嫁給他人。不但王恬急,司馬珂也發愁。

  除此之外,司馬珂畢竟與王曦有了親密關系,總是讓她在大將軍府拋頭露面也總不是事。更何況,他的規劃是要重點培養王猛,故此也要將部分公文的批閱讓王猛參與進來。

  只是,他與王曦之間,何以處之,一直想不出個頭緒來。

  至于桓溫的事情,的確令他有點失望,想不到桓溫終究還是那個桓溫,一旦得到一點機會,便露出野心來。

  此時,荀蕤、謝尚和夏侯長等人皆已入京來,向司馬珂稟報了各自所轄地之內的狀況。尤其是謝尚,稟報得格外的仔細。

  東海郡境內,已經有十萬畝鹽田,雖然產量比起預期差了很遠,但是鹽的產量也達到五萬噸,產鹽已經足夠整個河南之地綽綽有余。而且鹽的售價也降到了尋常百姓可以接受的范圍之內。

  至于多出來的鹽,謝尚建議是走海路,再進入長江水道,自京口運往江南售賣。但是須從江南調來戰艦,專門護送鹽船,以防水盜劫船。

  對于謝尚的建議,司馬珂當即予以批準。對于司馬珂來說,這幾年他一直沒有要黃河以南四州的郡縣上交賦稅,以便諸州之地迅速的恢復生產和經濟秩序。江北四州的各項財政開支,全部靠江南的諸州供給,而且京口的互市所收的賦稅也是一筆不小的數字,還算是能夠勉強維持。但是長期靠江南輸血終究不是辦法,如今海鹽的售賣,也將成為他的一筆巨大的收入來源,使得他手頭有足夠的錢糧用于將來的渡河北伐。

  眾主要將領各自匯報完畢之后,司馬珂并沒有讓他們離開,而是將他們留在了洛陽。

  他在等待桓溫的消息。

  終于,過了幾天之后,從東南面傳來消息,桓溫已在奔赴洛陽的路上,還有六七日即可抵達洛陽,司馬珂終于松了一口氣。

  不管如何,桓溫既然肯來洛陽,此事便好辦多了。終究是跟著他一起多年的部將,而且也是天子司馬衍的姑父,他也不想鬧得太僵。

  數日之后,桓溫終于抵達了洛陽。

  大將軍府長史王恬,親自在城門口迎接桓溫入城,并安排其一行人的食宿事宜。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甚至比起夏侯長、荀蕤和謝尚的規格還高。

  司馬珂在大將軍府接見了桓溫,而桓溫也如同謝尚等人一般,向司馬珂匯報了徐州的軍政事宜。

  那一天,桓溫匯報得很仔細,很詳盡,態度極其謙恭,但是神色絲毫沒有半點不自然,如同其他人一樣。

  故此,司馬珂與桓溫兩人相談甚歡,甚至從早上一直聊到了下午,連午膳都是在大將軍府的大堂上共進的。

  而到了晚上,司馬珂又在自己的府邸之上的花廳之內,親自宴請了庾翼、謝尚、荀蕤、夏侯長和桓溫五人,長史王恬作陪,甚至沒讓王猛參加。

  司馬珂的花廳主位之后,掛著一幅字。這幅字正是司馬珂當初練炭筆時所寫的那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本是司馬珂隨筆所寫,當初并沒想太多,但是卻被洛陽城內的士子爭相傳頌。司馬珂索性讓王恬將這兩句話,用朱毫寫了之后,掛到了花廳之中,用來點綴花廳,也用于自勉。

  王恬其實好武,但是卻被司馬珂當做文臣來用,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王恬其實也算是文武雙全,尤其是書法,更是堪稱一絕,尤其是擅長隸書。

  謝尚、庾翼、荀蕤和夏侯長等人一進花廳就被那幅字所吸引,不過贊嘆了一陣。桓溫也不例外。只是桓溫望著那幅字,眼中露出略有所思的神色,哪怕是觥籌交錯之間,還時不時望了望那幅字。

  席間,眾人把酒言歡,喝得很是痛快。

  尤其是想起這幾年來的經歷,簡直就像做夢一般。誰能想到,數年之前,大晉還偏安在江南,只提防羯人南下,不敢北望。僅僅只過了幾年的時間,曾經所向無敵、窮兇極惡的羯人被殺得丟盔棄甲、望風而逃,不但整個黃河以南的土地便全部盡歸于東晉治下,而且又迅速的恢復和穩定了下來。而河北的羯人,根本不敢南望,反過來提防著晉軍渡河北伐。

  此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

  這數年之間,他們獲得了無數次的勝利,雖然有的順利,有的極其艱難,但都是他們創造的榮耀。這每一件榮耀之事,都是痛快的下酒菜,不知不覺之間,眾人都喝醉了。

  只有兩人沒有醉。一個是司馬珂,一個是桓溫。因為他們都有心事。桓溫知道司馬珂沒醉,司馬珂也知道桓溫沒醉。

  次日,司馬珂再次召集桓溫、謝尚、夏侯長、荀蕤和庾翼五人,宣布將五人之間的轄區予以調動。夏侯長都督徐州軍事,庾翼都督豫州諸郡軍事,荀蕤都督兗州軍事、桓溫都督洛陽軍事,唯獨謝尚所轄的青州之地,因鹽田之事重大,暫不予以調動。除此之外,后續將軍政分開,待得各州刺史到位之后,則各將領只都督本州軍事,不再兼領本州刺史,亦不再管轄州內政務。

  各將領只變動各自軍務轄區,麾下兵馬不做調動。即桓溫不再統領神策軍,而是統領天策軍,而夏侯長也不再統領虎衛軍,改為統領神策軍,依此類推。

  眾將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風聲,沒有人異議。而桓溫也依舊是神色不變,同樣沒有半點異議,欣然接受。

  但是,隨后桓溫又向司馬珂告假,說是自北伐以來,已三年未回江南,請求回建康一趟探親,看望其妻南康公主及兩個兒子,待得探親回歸,再來洛陽就職。

  這個要求,司馬珂也沒有理由拒絕,當場便答應了下來。

  數日之后,一隊車馬緩緩的離開了洛陽城,正是廣威將軍桓溫率眾南下,前往江南的建康城而去。

  此時,秋風瑟瑟,洛陽一帶的土豆和紅薯也早已收割完畢,四野一片枯黃,顯得極為蕭索。

  車馬離開洛陽南門數里之后,桓溫掀開了車簾,滿懷感慨的望了一眼洛陽城。

  “大將軍,你道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桓溫也有一句話…‘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北地是你打下的地盤,桓溫不是對手。此番我回江南,他日再見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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