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剛蒙蒙亮,司馬衍便早早而起,洗漱完畢之后,來到了太極西堂。
他自加元服以來,一直非常勤勉,每天都是早早起來批閱奏折,然后才用早膳,故此司馬珂經常過來覲見的時候,會撞上司馬衍的早膳時間。
他一如往日般批閱奏折,張桓笑瞇瞇的捧著一卷蔡侯紙走了進來,見到司馬衍,笑道:“啟稟陛下,永康亭侯又出新作了。”
司馬衍原本在低頭批閱奏折,聽到張桓一說,立即放下御筆,臉上露出溫暖的笑意,急切的說道:“快拿來給朕看。”
張桓將司馬珂那首最新的“少年行”放在司馬衍的案幾上,小心翼翼的攤了開來,呈現在司馬衍的面前。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建康。未收天子中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好詩,好詩!小皇叔以詩言志,壯志凌遠,大氣磅礴,必將成為我大晉棟梁之才!”
司馬衍原本少年心性,一邊讀,一邊臉上就露出激動的神色,讀到后面,只差點沒激動得手舞足蹈。
張桓對司馬珂的印象也十分不錯,因為他雖然是個閹人,五體不全,但是司馬珂從未表露出半點看不起他的神色,非常尊重他,這種感覺是他在其他宗室和官員面前感受不到的,再加之司馬衍寵信司馬珂,所以他對司馬珂也是非常的尊敬。
見到司馬衍這般高興,張桓又補了幾句:“此詩乃永康亭侯跟長樂侯孫興公、高陽許玄度、太常卿家三公子謝安相聚時所作,如今城內士子文人盡皆傳頌。據說因君侯擅作壯詩,文壇名士已將其壯詩設為一個新的詩體,名為元謹詩體,數日之間,城內士子已仿效做了上百首壯詩,奈何皆遠遠不如君侯所作。”
司馬衍悠然神往,哈哈笑道:“小皇叔既為文壇翹楚,又勇冠三軍,還被評為大晉第一美公子,就連朕都要羨慕嫉妒三分了,哈哈…”
張桓自然知道司馬衍不是真的嫉妒,而是真正的為司馬珂開心,也跟著大笑起來。
本來,對于司馬衍來說,今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直到他看到了庾亮的那封彈劾奏折。
看到庾亮兩個字,他已經微微皺眉,將奏折打開細細閱讀一番之后,司馬衍的臉色已變得通紅,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
司馬衍將那封奏折,遞給張桓,神色變得淡然,輕輕的說道:“燒了罷。”
張桓看了看那奏折上的庾亮的名字,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終究什么也沒說,拿著奏折走了出去。
不一會,等到張桓再次進來時,司馬衍已經放下御筆,站起身來,淡然道:“朕有點累了,隨朕到華林園去走走。”
華林園,觀日臺。
司馬衍立在高高的亭臺上,眺望著西面的石頭城,神情蕭索,似乎想到什么傷心的事情。
一旁的張桓,小心翼翼的陪在司馬衍身旁。他知道,司馬衍又在思念太后庾文君了。
司馬衍靜靜的望著遠處的石頭城,想起那場兵亂之時亂兵如同蝗蟲一般洶涌而來,想起那個關押自己和母親的小倉庫的黑暗和潮濕,想起蘇峻每天來污言穢語的罵街,想起一夜醒來發現母親上吊的尸身…
高臺上多風,一陣風吹來,司馬衍扭過頭去,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回去罷。”司馬衍淡淡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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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府,花廳。
大晉廷尉紀友端坐在正中,面前的案幾上擺著幾樣肉菜和一壺美酒,紀笙則身著鵝黃衫裙,跪坐在一旁。
紀友端著面前斟滿的酒樽,輕輕的飲了半樽酒,瞇著眼睛,慢慢的將那嘴里的酒咽下喉去,任由那醇香濃烈的美酒沿著喉道一路緩緩的流入胃里,神情顯得十分的陶醉,直到那口酒全部流入胃中,有咂了咂嘴,這才說道:“好酒!”
一旁的紀笙笑嘻嘻的夾起一塊熟羊肉,遞到他的嘴邊,紀友嘴巴一伸將那熟羊肉咬到嘴里,一邊嚼著,一邊贊賞的說道:“得女如此,夫復何求。”
等到將那熟羊肉吞下肚之后,這才微微嘆息道:“可惜無那一品翡翠豆芽和蓬萊白玉豆腐,終究是遺憾。”
紀笙頓時嘟起了嘴巴,嬌嗔道:“元謹兄長乃宗室公子,永康亭侯,難不成天天給阿爺做菜肴不成?”
紀友一看寶貝女兒變了臉,當即陪著小心,笑盈盈的說道:“有酒就好,有酒就好…”
紀笙還是不開心,又嘟著嘴道:“此酒阿爺也要少飲點,給元謹兄長多留點,被你都飲光了。”
紀友苦著臉說道:“這寶貝女兒白養了,還未過門,就幫著外人算計阿爺了。”
紀笙噗嗤一笑,伸手就要去抓紀友的胡須,嚇得紀友急忙一把捂住胡須。
就在此時,一個使者急匆匆的奔了進來,然后放緩腳步,輕輕的走了過來,低聲道:“啟稟郎主,門外有信使來訪,說是庾征西府上的,要親手交給郎主。”
紀友眉頭微微一皺,他跟庾亮雖然同朝為官,但是關系一般,自從庾亮移居武昌郡之后,便再也稀少來往,自然不明白庾亮會有什么重要書信給自己。
他示意那使者傳喚信使進來,卻見得是一個風塵仆仆的軍士,見到紀友行禮之后,掏出一封火漆密信,恭恭敬敬的遞給了紀友,道是庾征西親筆之信。
那信使走后,紀友屏退左右,疑惑的拆開了那封火漆密信,細細的閱讀了一遍之后,神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回頭望著紀笙,沉聲道:“是關于司馬元謹的。”
話音未落,紀笙已然呀的一聲跳了起來,一把將那密信奪了過來,匆匆看了一遍之后,立即將那密信撕得粉碎。
紀笙氣得小臉通紅,怒聲道:“庾亮老兵,敢欺我元謹兄長,罪該萬死,爹爹萬萬不可上當!”
紀友神色肅然道:“庾亮貴為征西將軍,又都督六州及江西軍事,領三州刺史,就算王司徒都要讓其三分,為父也得罪不起,當何以處之?”
紀笙氣沖沖的說道:“當然是寫信罵他體無完膚,阿爺若不寫,我便來寫。”
紀友:“…”
紀笙怒道:“阿爺莫非真怕那庾亮老兵不成?”
紀友無奈的嘆著氣,說道:“為父是想詐元謹一頓一品翡翠豆芽及蓬萊白玉豆腐,看來是如意算盤落空了。”
紀笙噗的一聲笑了,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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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巷,謝府。
書房之中,家主謝裒正端坐在案幾之后,捧著一份書信,眉頭緊皺。
謝裒五十多歲,身體已微微有些發福,但是依舊掩飾不住姿容俊美的氣質。在晉朝,除了家世,長得帥也是一個重要加分項。當年庾亮也是因為長得帥,言行談吐得體,才被司馬睿看重,由此飛黃騰達的。
“阿爺!”
一個十五六歲的俊美少年笑嘻嘻的走了進來,正是謝安。
謝裒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沉聲問道:“又去賭錢了,輸了幾何?”
謝安嘿嘿笑道:“今番未輸,血洗了孫興公和支道林一把。”
謝裒怒道:“你整日跟著那幫清談者廝混,沒個正形。前番司徒府征召,讓你任佐著作郎,你居然推脫身體不適,你每日飲酒、賭錢,忙得不亦樂乎,也不曾見你有半點不適。”
謝安撓了撓頭道:“做官這種事,讓兩位兄長去做就是,孩兒不感興趣…”
謝裒不禁大怒:“男兒不求建功立業,封官進爵,光耀門楣,與廢物何異?”
謝安急聲道:“此事并非急在一時,阿爺不是找孩兒問此事的吧?”
謝裒這才想起自己氣糊涂了,忘記了正題,當即臉色一肅,沉聲問道:“永康亭侯司馬元瑾,你可識得?”
謝安聽父親問司馬珂,心中已知究竟,急忙說道:“與孩兒義結金蘭,情同手足。”
謝裒驀地想起來了,恍然道:“莫非就是送為父瑤池玉液瓊漿者?”
感情自己這父親只記得酒,不記得人,謝安頓時一陣無語:“那一品翡翠豆芽及蓬萊白玉豆腐,也是元瑾兄送的。”
謝裒很顯然不吃他這套,謝安說的這些對他來說毫無價值,說道:“我知此人甚得陛下寵信,如今庾征西卻要彈劾他,你意下如何?”
謝安笑笑道:“司徒王公,有意將侄女與其結親。”
謝裒神色一愣,問道:“莫非昔日欲入宮之女?”
謝安點點頭道:“正是。”
謝裒神色變得愈發嚴肅起來,沉思了一會之后,又問道:“你近來常去姑夫府上,你姑夫可曾也收到庾征西之信?其意下如何?”
謝安又笑了道:“笙妹曾女扮男裝,亦與元瑾兄義結金蘭,姑夫亦有意將笙妹婚配于元瑾兄。”
謝裒一愣,忍不住怒罵道:“你姑夫簡直荒唐!”
罵完之后,眉頭微微皺起,似乎在做什么艱難的決定。
謝安又加了一句:“光祿勛何公,也亦欲將其小女,婚配于元瑾兄。”
“放屁!”
謝裒終于沉不住氣了,怒聲道:“何次道止有一女,年方兩歲,如何婚配?”
謝安一愣,撓了撓頭道:“何公三番五次向元瑾兄提親,光祿勛署,人盡皆知。”
謝裒怒道:“何次道更是荒唐!”
不過謝裒心中已大抵有了數,不再跟謝安糾纏,罵道:“速速離去,我看到你就心中煩躁。”
謝安嘻嘻一笑,拜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