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八監室。
基汀坐在床上專注地翻閱著書籍,外面嘈雜的聲音沒有影響到他分毫。
現在是中午,距離維拉克被帶走大約過去了五個小時。根據他以往的經驗來看,這個剛和他做了不到一天室友的年輕人恐怕已經遭遇不測。
因為從沒有犯人能在審訊室里堅持這么久。
犯人通常被萊克特折磨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就會瀕臨崩潰,然后會被帶回,等第二天相同的時間再過去,如此反復,直至基汀妥協,或者犯人妥協。
兩個小時沒有回來的,基本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新的犯人會第一時間填補進來負責照顧基汀的起居、繼承詢問黃金下落的任務。
維拉克遲遲沒有回來,甚至連飯點都錯過了,那意味著什么不用多說。
由于基汀見得太多,所以哪怕推斷出維拉克已經死了,他的內心也沒什么波動。
維拉克對他而言就是個過客。
不出意外的話,這樣的過客還會有上百個。他們有的可以及時調換去別的監室茍全性命,有的會在一次次嚴刑拷打中徹底倒下,落得和維拉克一樣的下場。
就在基汀等待下一位室友被安排進來時,外面忽然安靜起來,而后又是一陣騷動。等他扭頭看向門口時,只見兩名獄警拖著不成人樣的維拉克走了過來。
“吭!”監室的門被打開,兩名獄警將維拉克丟進來后便鎖門離去。
“你怎么樣?”基汀見到維拉克的模樣,關切地問道。
被扔進來的維拉克癱在地上,緊閉雙眼,側過腦袋一動不動,只有胸口的微微起伏還證明他活著。
看著雙手血肉模糊,下巴、鎖骨處滿是猙獰傷口,近乎不省人事的維拉克,基汀放下了書,把獄警喊了過來:“不送他去醫務室嗎?他的傷很重!”
“他自己拒絕了。”獄警解釋了一句,聳肩離開。
自己拒絕了?這不是找死么!
基汀又打量起維拉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被萊克特帶出去折磨五個小時還能活著回來的犯人,更加驚奇的是,維拉克臉上似乎還掛著笑容。
究竟發生了什么?
“你為什么不去醫務室?”基汀問,“在這種地方,傷口處理不及時很快就會惡化感染,到時候就算萊克特不找你麻煩,你也會因為傷勢加重而丟了性命的。”
“…沒…事。”維拉克嘴巴動了一下,斷斷續續蹦出兩個字。
基汀覺得不可理喻:“你到底是想不想活?如果堅持不下去了,自殺比這更痛快。如果你還想堅持下去,又何必拒絕治療?”
“…呵。”維拉克沒有力氣說話,他哼哼了一聲以作回應。
他當然想活,不然怎么可能在雙頭叉頂住下巴、鎖骨的情況下堅持了四五個小時。
“先…讓我…睡…睡會兒…”
維拉克放棄處理傷口是有原因的。
中午萊克特迫不及待地回到審訊室,看到維拉克已經把蓋在臉上的紙弄到了地上,還保持著仰頭的動作苦苦撐著后,直接興奮到尖叫起來。甚至在為維拉克鼓掌之際,順便想出了新的玩法,與維拉克做起了有趣的小交易。
只要維拉克愿意放棄處理傷口,萊克特就可以把平等會的最新情報告訴他。
萊克特自認為已經捏住了維拉克的命脈,他很清楚維拉克要什么,所以充分利用起來一切,一邊吊起維拉克生的欲望,一邊加重他身體的負荷,讓折磨的快感抵近前所未有的高度。
自在萊澤因里和伯因分別,維拉克已經同平等會失去聯系長達四五天。
被軟禁在安全部大樓的時候,他和伯因坑了‘暗礁’的負責人洛克施瑞福一把,惱羞成怒的洛克施瑞福接下來會怎樣瘋狂報復平等會,他完全無法想象,也不敢去想。
遠方心懷熱忱的平等會,是他在幽暗監獄里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現在意外地出現了可以得知平等會消息的機會,維拉克實在找不到理由去拒絕。
而且戴曼斯監獄近乎與世隔絕,就連監獄長這種級別的人獲知消息都有所延遲,他一個已經和外界斷絕一切聯系的人能得知消息更是難于登天,一旦錯過可能就再也沒有辦法去了解到平等會的情況。而如果他同意了,說不準以后還可以繼續交易下去,源源不斷地獲知萊澤因的局勢。
所以不止當下,為了以后,維拉克同意了交易,放棄處理傷口,只有堅持到明天的折磨之后,才能帶著明天的新傷一起去醫務室,得到醫生的治療。
至于到時候傷口因為天氣悶熱、細菌滋生會惡化到什么程度,在萊克特告訴了他平等會的事情之前,他無心考慮。
萊克特對維拉克的答復沒有感到意外,他殷勤貼心地幫維拉克卸去刑具,告訴了他平等會的現狀。
正如維拉克預料的那樣,被激怒的洛克施瑞福以空前猛烈的力度抓捕著負隅頑抗的平等會成員,只要被他們發現,不論平等會的成員是否反抗,都會被立即以‘持有武器有可能傷及無辜民眾’的名義當場擊斃。
短短幾日下來,平等會已經有多個據點被搗毀,被擊斃的成員更是超過五十人。
只不過就算如此,平等會依然保持著活躍。
大批量印刷出來的《平等論》被塞進了各家各戶的窗戶縫、門縫里,小型抗議活動頻頻出現,每天晚上各地都會毫無規律地爆發幾場小規模槍戰,搞得萊澤因人心惶惶,政府也愈發重視起來。
如今距離各國代表團抵達已經只有不到十天的時間,萬國博覽會的開幕式也不足半個月。
若是拖到那個時候還沒解決掉亂黨,留給政府的就只有兩個選擇了。
一,取消萬國博覽會。
二,頂著惡劣的影響把萬國博覽會開下去。
不論做出哪個選擇,代價都是他們無法承受的,布列西共和國試圖彰顯國力的美夢都會破滅。
他們現在不得不把平等會列為頭號大敵,給安全部、情報組織‘暗礁’下了最后期限,不惜一切代價,務必在一周之內徹底平息騷亂。
因此萊澤因里的氣氛非常嚴峻,一場大戰似乎就要爆發。
得知平等會處境不容樂觀,但好歹還是扛住了布列西政府的清剿,維拉克對犧牲的同志感到惋惜的同時,心里也有了些底。
如果平等會只是一味的被打壓,那就代表著他們的情況非常危急,無力做出反擊,不盡早退出萊澤因就只能等著被剿滅。
可現在雖然有著慘烈的損失,但他們也在逆流而上,擴大著影響,和布列西安全部打得有來有回!這說明伯因最初制定的計劃有希望實現!
平等會真的成長了起來。
從那個東躲西藏,試圖用道理說服政府改變制度的天真爛漫的孩童,成長成了敢于和政府正面抗爭,讓政府感到害怕,又一時半會兒拿他們沒有辦法的大人。
真的能通過萬國博覽會把理念傳播出去的話,那平等會的壯大指日可待,到時候覺醒的洪流襲來,財閥們如何擋得住?!
感到疲憊,快要昏睡過去的維拉克想到這里心潮澎湃。
“別睡死過去。”
聽到基汀的聲音,維拉克心道:
絕對不會。
“呃…”維拉克緩緩睜開眼。
隨著他意識恢復,痛感鋪天蓋地地襲來,差點又把他疼暈了過去。
“呼…嘶…”也不知道是適應得快,還是痛感就來那么一下,咬牙扛了幾秒鐘之后他不再感到疼痛難忍。
躺著地板上睡了許久,現在硌得他后腦勺、背部又酸又痛。
他瞥過腦袋看向床鋪,發現基汀正在睡覺。
下午其他監室的犯人們去工作,基汀會利用這格外安靜的時代好好休息,而后在晚上八點開飯之前醒來。
現在他還睡著,就意味著現在是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之間。
推斷出自己昏睡過去了幾個小時,維拉克擺正了腦袋,抬起胳膊打量起手的傷勢。被拇指夾夾過之后,除卻大拇指,他的其他八根指頭都一片通紅,有的地方蹭掉了皮,有的地方結出了血痂。
“嗯…”維拉克心情沉重了幾分。
他試著把張開的手握成拳頭,但手指只是稍稍彎了一點弧度就僵住了,再也動彈不了。
至于脖子,情況也沒比手好到哪里去。維拉克除了能左右扭頭,朝前朝后脖子連一丁點都傾不好,就好似腦袋被釘在了地板上。
胸口、下巴的傷已經沒有知覺了,維拉克伸手碰了碰,發現也都結了痂。
結痂也是件好事,地下一層的監室相當悶熱,傷口很容易潰爛,等潰爛了再想在監獄這種環境里把傷養好,那無異于癡人說夢。現在結痂好歹不會出血,也不容易被感染了。
緩了會兒,維拉克扭動身子,把骨頭活動開,硬是靠著腹部力量直直地坐了起來。用力的同時,肌肉也扯動到了他的傷口,他頓時疼得齜牙咧嘴,發出哼叫。
基汀聽到動靜醒了過來,見維拉克坐了起來,滿身的傷口,感嘆道:“你的意志力還真是強大。”
“您以前的室友應該沒我這么嚴重吧?”維拉克道。
“為什么這么說?”
“要是他們每天受到的拷打也像我這么重,你住這里兩年的時間應該已經換了五百位以上的室友。”維拉克笑了一聲,用手肘撐著地面,顫顫巍巍地跪著站了起來。
基汀坐起身把水杯拿了出來:“喝點水?”
“我的手現在算是廢了,麻煩您喂我一下。”維拉克耷拉著兩條手臂走到基汀跟前蹲下。
“仰頭。”基汀道。
“仰不了了。”維拉克苦笑,“我的脖子現在完全動不了,我只能朝后傾斜身子。”
“也行。”
基汀坐在床上,維拉克在床邊半傾著身子,被喂著喝了兩口水。
“現在反倒換您來照顧我了…”維拉克苦笑。
“作為你沒有喋喋不休,使用各種出格的手段逼問我黃金下落的回報吧。”基汀用手巾幫維拉克擦了擦嘴。
“以前那么多室友都沒問出來,我也想不出來更好的手段,問您是件根本沒有意義的事。”維拉克上不了床,干脆坐在了基汀的床上休息。
基汀沒再這個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多說,問起了他關心的問題:“你為什么沒有去醫務室?”
“那個瘋子說,只要我放棄今天去醫務室,他就可以把他知道的關于平等會的最新消息告訴我。”維拉克現在想起萊克特那種癲狂的臉還心有余悸,“在這個閉塞的地方能獲得平等會的消息,我當然不可能錯過,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基汀和維拉克剛認識時,聽維拉克簡單說了他被抓進來的原因,以及他背后那個叫平等會的組織:“那你們的組織現在怎么樣?”
“還不錯,起碼不會像以前那樣任人擺布了。”想到平等會在伯因、莫萊斯、克洛伊等人的帶領下讓政府急得焦頭爛額,維拉克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
“那我應該用不著擔心你了。”基汀慈祥地看著維拉克。
維拉克知道基汀是什么意思。
他怕自己堅持不下去,但看到今天自己的表現,以及自己終于得知了同伴們安好的消息,就徹底放下心來了。
今天堅持扛住了非人的折磨,代表著他內心堅韌強大。
得知了同伴們安好,代表著看到了希望。
這兩樣在監獄里極其少有的東西加起來,雖然不至于鑄造出一個無懈可擊的靈魂,但也足以讓維拉克坦然面對,不會被狂風驟雨輕易擊潰。
“路還很長…”維拉克沒有盲目保持樂觀,“明天對我而言又是新一輪的考驗,對平等會的他們來說也一樣。”
基汀道:“你在和他們并肩作戰。”
“我也這樣覺得,雖然我們失去了聯系。”維拉克認同基汀的話。
基汀盯著維拉克的脖子看了幾秒:“你的脖子怎么了?”
維拉克將自己經受的酷刑一一說給了基汀。
“過來。”
一雙溫熱的手放在了維拉克的肩上,揉動他的肩膀、脖子,緩和他的僵痛。
“謝謝您…”維拉克背對著基汀道謝。
基汀力度把握得很好,讓維拉克難得感受到一絲舒服:“堅持下去,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