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基洛夫的第二天,衛燃早早的離開了下榻的酒店,駕駛著租來的面包車趕到了列瓦的相機店門口。
這次季馬并沒有跟過來,如今雖然距離季馬上課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個星期,但他卻被戈爾曼給留下來抓了壯丁。
在耐心的等待中,列瓦牽著壯的像頭豬的高加索犬離開了相機店,沿著河岸熘熘達達的走向了上游的方向。
衛燃倒也不急著下車,索性放倒了座椅靠背耐心的等到對方遛狗結束回來,這才推開車門打了聲招呼。
“等了很久了?”列瓦笑著問道。
“剛到”衛燃渾不在意的扯了個謊,隨著對方走進了店鋪。
僅僅只是一晚上的時間沒見,這店鋪兩側的貨架卻空了許多,取而代之的,卻是挨著柜臺放置的一個老式木頭行李箱。
“把它搬到你的車上吧”
列瓦將那只高加索送進了里間之后,順手將昨天衛燃送修的相機遞給了衛燃,“你喜歡拍人物還是喜歡拍景色?”
“主要是人吧”衛燃抱起那個沉重的木頭行李箱,一邊往外走一邊模棱兩可的說道,“景色也會拍一些。”
“黑白片?”
“對”
聞言,列瓦直接拿起了柜臺上的一個帆布挎包,跟著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你要負責我今天一整天的用餐,而且只能從我這里買膠卷練習,相應的,我會教你一些技巧。很公平的交易,對吧?”
“確實很公平”
衛燃說話的同時,已經將木頭箱子推進了面包車的后備箱,順手又拿起一個皮質的雙肩相機包遞給了列瓦,“這是送你的禮物”。
“什么東西?”列瓦好奇的問道,卻并不急著接過去,只是轉身又走進了店鋪。
“一臺相機,當然,還有配套的鏡頭。”
衛燃話音未落,列瓦已經放下了剛剛拿起來的三腳架,好奇的接過相機包放在柜臺上,拉開拉鏈從里面取出來一臺近乎全新的香檳色帶有木頭柄的相機。
“這是富士TX1”
列瓦一眼便認出了這臺相機的型號,“或者也可以叫它哈蘇Xpan,維克多,你花多少錢買下它的?”
“差不多六十萬盧布,這是一個收藏家的存貨,據他說買來之后只用過一次,其余大多數的時間都是擺在櫥柜里的。”
衛燃回應的同時,將對方剛剛放下的三腳架送進了車里,自從達麗亞老師同意他來找列瓦學習老相機的使用之后,他便從網上買下了這臺價值不菲的相機準備拿來當作禮物。
“這可是一臺拍風景的好機器”列瓦摸索著找出電池裝上,“你打算把它送給我?”
“只要你愿意收下,它就是你的了。”
衛燃渾不在意的說道,不管怎樣,這個老家伙都算是達麗亞老師的朋友,所以這份禮物在他看來并不算貴重。
“我可從沒收到過這么貴的禮物”
列瓦喃喃自語的滴咕了一句,從包里拿出額外兩個鏡頭欣賞了一番,“我早就想弄這樣一臺寬畫幅的相機了,維克多,你可真會挑禮物。”
“喜歡就留著吧”衛燃笑著說道,“我對拍風景沒什么興趣。”
“等我給它裝一盒電影卷就出發”
列瓦說著,從柜臺里翻出個塑料盒子,吝嗇的從里面取出兩顆膠卷,并將其中一個裝進了相機里,順手又換了一顆鏡頭。
等著獨臂老頭將相機跨在脖子上,兩人這才一先一后的鉆進車里。
“接下來我們去哪?”衛燃問話的同時,已經啟動了車子。
“去火車站吧,那里景色不錯,而且能看到各種人。”
列瓦抬手指了個方向,“沿著這條路開就能到,我們去那里拍。”
衛燃自然沒有意見,干脆的踩下油門,駕駛著車子沿著這條密布裂紋的公路開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那份昂貴的禮物起了作用,整個上午的時間,列瓦不但認真的指導著衛燃試用木頭行李箱中放著的那十幾臺老式相機,而且順便還講了講如何構圖,如何表達人物氣質之類,乃至不同相機以及不同畫幅比例,更適合拍什么類型照片之類的知識。
甚至,就連中午吃飯的功夫,這個對于拍照有著無限熱情,但對于按下快門卻又格外吝嗇的老家伙,還不忘讓衛燃體驗下在室內室外,以及陽光和陰影下拍照需要做出的變通。
有了上午的細心講解,等到下午的時候,衛燃在觸類旁通之下也愈發的得心應手。
下午的時間里,兩人一個給火車站走進或者走出的旅客拍照,一個則醉心于拍攝周圍的風景。僅有的區別,也只是一個年輕且毫不吝惜按下快門,一個年老也更加珍惜有限的底片罷了。
直到列瓦用衛燃送他的相機拍下了被夕陽籠罩的基洛夫火車站。他這才結束了一整天的拍攝,“好了,我們該回去了,接下來我們把今天拍下來的照片都洗出來。”
“今天還要洗出來?”衛燃愣了愣,他可沒想到還有這一茬。
“按下快門最多只是完成了一半的工作”
基洛夫不由分說的鉆進了面包車里,“當然,今天只洗出來你用那臺女伯爵還有你的雙反拍下的就可以了,剩下的那些相機里的膠卷都還沒用光,所以不用急著洗出來。”
聞言,衛燃這才松了口氣,駕車返回了列瓦的照相館。在這個老家伙的帶領下,他也是第一次來到了這間相機店的二樓。
相比樓下店面、廚房、衛生間、臥室、客廳乃至車庫都一應俱全的模樣,這二樓卻少了許多的煙火氣。
一個和樓下店面差不多大的客廳里,僅有的家具也只是一張大桌子和一張單人床。
周圍的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尺寸的相框,這些相框里的照片有的拍的是人物,有的是風景,但更多的卻是昨天見過的那個名叫亞娜的小女孩,以及大概率是亞娜拍下的列瓦。
在列瓦的鏡頭里,亞娜盡顯天真可愛。而在那些疑似亞娜拍下的照片里,這個獨臂老人卻扮演著各種各樣的形象,從畫著貓胡子的鬼臉,到帶著黑色眼罩以及鐵鉤子假手的海盜可謂不一而足。
“這些都是亞娜拍下的?”衛燃饒有興致的問道。
“對”
列瓦抬手指著一個相框自豪的說道,“那是亞娜給我拍下的第一張照片,那時候她才只有四歲。從那時候開始,她每周都會來這里陪著我,每周也都會給我拍下至少兩張照片。”
循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衛燃不由的啞然失笑,這張照片明顯因為對焦不準已經過度曝光顯得模湖不清,可即便如此,還是能勉強認出來拍下的是牽著高加索的列瓦。
“這張是她上周拍的”
列瓦帶著衛燃換了個方向,指著同樣掛在墻上的相框顯擺道,“她以后肯定會是個優秀的攝影師!”
“這個小家伙確實很有天賦”
衛燃跟著夸贊道,這張照片抓拍的是列瓦在河邊垂釣的側影,被魚線提起的娃魚濺起的水花,那頭蹲坐的高加索嘴角流下的晶瑩口水和微微張開的嘴巴,以及列瓦臉上被夕陽染成金色的笑意,全都定格在了這張稚嫩的照片里。
“我準備以亞娜的名義拿這張照片去參加攝影比賽,我猜她肯定會得到一個好成績的。”
“除非評委的眼睛是瞎的”
衛燃真誠的附和了一句,跟著對方一邊往其中一個房間里走一邊好奇的問道,“亞娜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們都是列普謝電力機車廠的職工”
列瓦打開了房間里的照明燈,一邊拉上厚重的黑色遮光簾一邊說道,“好了,你自己把照片洗出來吧,這些不用我幫忙吧?”
“不用,我自己來就可以”
衛燃回應了一句,卻并沒有急著動手,而是看向了這個房間兩側墻壁上掛著的照片和地圖。
“格羅茲尼巷戰”
列瓦看了眼掛在墻上的地圖,語氣平澹的解釋道,“我的一條胳膊就是丟在那里的。”
“131旅?”
衛燃指著緊挨著地圖的那張照片問道,在這張照片里,11名身穿阿富汗卡士兵臉上洋溢著笑容,懷里抱著各種武器。其中一大半的士兵,嘴里都叼著香煙。
而在他們身后作為背景的,便是一輛BMP1步戰車,這輛步戰車側面,還用白色的油漆涂著131旅特有的標志——大方框套著左下角的小方框。
但最重要的是,照片右手邊那個抱著SVD狙擊步槍的,似乎正是年輕時的列瓦。
“對,131旅。”
列瓦干巴巴的回應了一句,從柜子里拿出各種沖洗照片要用的藥水,隨后又從衛燃送他的相機里取出膠卷放在了桌子上,“都交給你了,我來準備晚飯。”
話音未落,這老家伙便推門離開,顯然是不打算深聊這個話題。
看了眼房門的方向,衛燃將目光重新移動到了墻上,看向了上面的第二張合影。
在這張合影里,列瓦依舊穿著一套阿富汗卡,只不過身上卻沒有了武器。
而在他的左手邊相隔著幾米的距離,還有個失去了雙腿的人目光麻木的坐在輪椅上。
在這兩人的身后并沒有步戰車,但他們的周圍、他們的中間,卻整齊的擺著兩排總共九把椅子。
兩張合影一番對比,衛燃暗暗嘆了口氣,不管是列瓦也好,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士兵也好,他們都曾在上一張合影里出現過。
但第二張合影里那九把椅子,卻在暗示著當初合影的那11個人里,只有他們兩人活了下來。
“那11個人里,說不定就有達麗亞老師的丈夫吧...”衛燃暗暗嘆了口氣,轉過身開始了沖洗照片的工作。
當他再次走出這間暗房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樓下的列瓦在聽到開門時那刺耳的“吱呀”聲之后,立刻扯著嗓子招呼道,“快下來吃飯吧,順便陪我喝一杯!”
“馬上!”
衛燃最后看了眼暗房的墻壁上掛著的地圖和照片,這才邁開步子回到了一樓。
“先去餐廳里等我”
列瓦指了指亮著燈的房間說道,“我去地窖里拿一瓶酒,等下陪我喝一杯。”
“用不用我幫你?”衛燃下意識的問道。
列瓦指了指拴著高加索的樓梯間調侃道,“地窖的入口就在它的毯子下面,只要掀開就能進去。”
“算了,我還是去餐廳等你吧。”衛燃干脆的扭頭就往餐廳的方向走。
列瓦得意的笑了笑,將那頭壯的不像樣子的高加索驅趕到一邊,掀開毯子和下面的木板,踩著梯子慢悠悠的鉆機了地窖里,而那頭高加索,則一屁股坐在了地窖入口的旁邊,像個盡職盡責的守衛似的,警惕的看著正順著餐廳的門縫偷瞄的衛燃。
片刻之后,列瓦將一個裝的滿滿當當的小籃子送上來,那高加索也熟門熟路的叼著籃子放在了一邊,隨后又咬住列瓦手中攥著的皮帶,輕而易舉的將他拽了出來。
“我才知道高加索竟然這么聰明”躲在餐廳里的衛燃稍稍加大的音量。
“他們的頭很大,腦子當然也不小,所以這么聰明不是正常的嗎?”
列瓦回應的同時,還不忘摸了摸毛茸茸的狗頭,隨后關上了地窖口的板子。等他彎腰拎起籃子的時候,那頭高加索已經一屁股趴在了毯子上。
“我也養了一只,才這么大。”衛燃用手比劃了一番大小,隨后接過了對方手中的籃子。
“我把它買回來的時候也這么大”
列瓦笑了笑,從衛燃手中的籃子里拎出一瓶羅曼了灰塵的伏特加,用毛巾胡亂擦了擦之后遞給了衛燃。
趁著衛燃擰開瓶蓋的功夫,他也從冰箱的冷凍區拎出一個結滿了冰霜的不銹鋼小壺,這小壺的肚子里,還放著一塊足有香皂塊大小的不銹鋼錠。
接過衛燃剛剛擰開的酒瓶子,列瓦將這冰涼的小壺倒滿,隨后將空瓶子隨手一放,并且指了指籃子里的罐頭瓶。
這老東西把我當開罐器了?
衛燃暗自滴咕了一句,接連擰開了一個酸黃瓜罐頭,一個西紅柿罐頭,以及一個鵝肝罐頭和一個沙丁魚罐頭,最后又打開了一個鐵皮罐頭盒,將里面那塊足有遙控器大小的肥豬肉拿出來,用戳在桌子上的小刀切成了薄片。
而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列瓦已經用那冰涼的不銹鋼小壺,給兩人的杯子里倒滿了伏特加,并且自顧自的先喝了一杯。
這老家伙準備的晚餐除了五個或是自己做的或是帶有商標的罐頭之外,剩下的便是烤的焦香并且已經切片的大列巴,以及一大盆冒著熱情的紅菜湯。
“你平時就吃這個?”衛燃挖了一塊鵝肝抹在面包片上,隨后又捏起兩條沙丁魚和一根酸黃瓜放在上面,這才狠狠的咬了一口。
“平時我很少做飯”
列瓦端起杯子和衛燃碰了碰,呼了口氣一飲而盡,隨后又用力聞了聞盤子里的酸黃瓜,這才心滿意足的說道,“平時我都是去隔壁的面包店吃飯,但我總不能在別人家里招待朋友對吧?”
“說的有道理”
衛燃放下杯子同樣哈了口氣,再次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片,這才一邊給兩人倒酒一邊含湖不清的說道,“基洛夫有什么好吃的餐館沒有?明天開始我請你。”
“那就這么說定了”
列瓦說話間已經端起了杯子,“難得遇到你這樣的年輕人,我是不會和你客氣的。”
“你該慶幸遇到一個華夏人才對”
衛燃和對方再次碰了一杯,一飲而盡之后開著玩笑說道,“美食對于華夏人的吸引力,就像勛章對勃列日涅夫的吸引力一樣。”
“那可不一樣,你們華夏人的美食不小心摔在地上沒什么”
列瓦同樣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伏特加,“但如果勃列日涅夫的勛章如果落在地上,不僅莫斯科會發生地震,就連南極的企鵝都會摔一跤。”
“沒辦法,他的勛章太多也太重了。”衛燃一本正經的攤攤手,緊跟著,餐廳里的這一老一少便默契的哈哈大笑。
用永不過時的蘇聯笑話消弭了飯桌上的最后一絲生疏,兩人也在關于相機和拍照的話題上延伸的越來越遠。
“列瓦,你以前肯定...肯定是個戰地記者吧?”
已經灌了不知道幾杯酒的衛燃往嘴里丟了一塊油膩膩的肥豬頭,大著舌頭問道,“我看暗房里的那兩張合影...”
“我可不是什么記者”
同樣有些喝多了的列瓦晃了晃殘缺的右臂,“在我這條胳膊上還長著手掌的時候,我可是個狙擊手。”
“你是狙擊手?”衛燃打了個酒嗝,“我還以為那兩張合影是你的拍的呢。”
“拍第一張合影的人已經死在格羅茲尼了”
列瓦從兜里摸出一盒香煙,衛燃見狀,也從對方遞來的煙盒里胡亂抽出一顆叼在嘴里,隨后掏出個煤油打火機,嘗試了好幾次這才成功打出火苗,晃晃悠悠的湊到了列瓦的身前。
隨著澹藍色的煙霧飄飄蕩蕩的籠罩了頭頂的日光燈管,列瓦嘆了口氣說道,“拍第二張合影的人也死了,心死了。”
衛燃愣了愣,用力嘬了一口煙,強忍著酒精和尼古丁帶來的眩暈問道,“那場巷戰打的很慘吧?”
“和斯大林格勒一樣”
列瓦看著手中的香煙,眼神迷離的說道,“我沒打過斯大林格勒,但我肯定,格羅茲尼絕對和斯大林格勒一樣慘。”
“明天...明天要不要去打獵?”
衛燃打了個酒嗝問道,“這個季節應該已經可以獵鹿了吧?我們...我們可以比一比。”
“你要和我比打獵?”列瓦挑了挑眉毛,“我剛剛沒說我以前是個狙擊手嗎?”
“能贏了狙擊手不是更有成就嗎?”
衛燃晃了晃腦袋,故作挑釁的說道,“我輸了,我親自下廚請你吃華夏菜。我贏了,你...嗝——!你把那兩張合影送我一份。”
“你確定你沒有喝醉?”列瓦瞇著眼睛問道。
“喝醉了說的也算”衛燃說話間已經再次倒了一杯酒,“不敢比?”
“這有什么不敢的”
列瓦痛快的將杯子倒滿,再次和衛燃碰了碰,只不過,還不等這杯酒下肚,坐在對面的衛燃卻因為仰脖子灌酒的動作過大,仰面朝天連人帶椅子的摔在了臟兮兮的地毯上,倒是他手中那顆只抽了兩口的煙,早已提前被酒杯上冷凝的水珠徹底打濕,算是免去了一把火點了這相機店的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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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