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上。
溫梨跟著前來接她的侍女去換衣裳。
溫梨有些無奈的看著前方帶路的姑娘,那并不算長的裙子所襯出的是讓女子都覺得魅力的身子。
這侍女是個半妖?
看那不遮掩的眼睛,該是一條青蛇的血脈。
溫梨這下明白為什么祝平娘找個侍女還要舍近求遠,用傳音特意找一個人來了。
原來是找了一個半妖出身的姑娘來見自己。
這很有趣嗎?
或者說,是師伯的惡趣味。
溫梨沒想到祝平娘還真的有半妖的丫頭。
興許是半妖的心智,所以那侍女見了她經歷了戰斗后的一身狼狽、殘破的衣裳也沒有多詢問,只是給了她一件外衣遮擋。
沒有多想,溫梨跟著侍女往換衣的房間而去。
侍女,或者說被祝平娘叫來帶溫梨去換衣裳的阿青姑娘眨了眨眼。
她想著自己推開門時所見的場景。
房間中的,是祝桐君和朝云宗的丹主?
以往她沒有注意過,方才看了一眼,覺得那兩個妮子之間,瞧起來氣氛有些怪怪的。
不知是什么樣的關系。
暮雨峰上,當兩個姑娘親近到了一個程度,她們會是怎么樣的關系?
祝平娘從還是祝桐君的時候,就有在想這樣的問題了。
她和阿白…究竟算是什么樣的關系。
是閨中蜜友,還是姐妹,亦或是前輩與后輩?
祝平娘不知曉。
她以往其實并不是迫切的想要知曉她與李知白之間的關系,可當她那些無法遮掩的欲望涌上心頭,便不甘這般渾渾噩噩。
可是,定義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并非是她一個人可以做到的,于是…需要詢問李知白。
所以她問了。
“阿白。”祝平娘感受著李知白的手掠過唇角,輕聲說道:“你說…咱們兩個,究竟算是什么關系?”
“…嗯?”
李知白完全沒有想到會聽到這樣的話,她下意識就要回答。
“不急的。”祝平娘卻打斷了李知白要說的話,只見她認真的深吸一口氣:“想清楚一些,再說。”
她希望李知白可以認真一些對待兩個人的關系。
“…”李知白微微蹙眉,握著眉筆的手頓了一下。
她其實正在努力回憶關于點妝的細節,所以并沒有分心在其他的事物上。
“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李知白看著她。
“算是吧。”祝平娘別過臉去。
其實也不是那么重要只是在她發現自己對李知白不軌的心思暴露后,很想要知道…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祝平娘的手指捏在一起,隨后努力的分出一條小小的縫隙,她小聲說道:“只要認真…一點點就好。”
“我知曉了。”李知白停下手中的動作,遂了祝平娘心愿,開始認真的思考這個對她來說只有唯一答桉的問題。
房間內香氣彌漫,窗外是愈發密集的雨聲,眼看著李知白認真了起來,祝平娘的狀態很好,似是自出生起就從未有過這般暢快,她閉上眼睛側耳。
耳邊積水橫流卻不嘈雜,只有柔和的風聲和美妙的潺潺,想來…是因為她可以近距離聽見那風聲、水聲中都混合著來自于她的呼吸。
美好…是怎么樣的意思呢。
祝平娘這些時日總是會不經意間想起“美好”這樣的詞兒。
之所以會在意這個詞,也許是因為在花月樓,瞧著妮子們悠然的在亭子中對坐吃茶時的感慨。
也許是雨天,陸姑娘瞧著她忙碌,過來給她按一按肩。
又或者是看到徐長安和云淺結伴,被秀了些許恩愛后,自然而然就起了這份對于‘美好’的追求。
不得不說,祝平娘如今之所以這般的具有進攻性,徐長安和云淺對她的刺激…可謂是功不可沒。
最終祝平娘還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能夠認清楚她想要的美好是什么——當然是李知白。
人對于美好都是希冀能去追求的,所以她追求阿白,也是天地至理。
祝平娘不禁會去想…對于阿白而言,所謂的‘美好’是什么樣的?
答桉也很簡單。
“赤腳踏青,夏日清風,秋日私語,火爐隆冬。”
這樣樸素到簡單的事情,就是李知白曾經與她說過的,她所向往的生活。
如果說的高尚一些,李知白所喜歡的正是‘自然’。
道法自然。
她最是喜歡這些。
但即便這樣,也無法掩飾李知白喜歡的真的是十分平凡的事,這些所謂的美好,無非就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祝平娘以往不能理解這些融入日常中的東西,哪里和美好二字沾邊了?
可如今在花月樓待久了,身邊圍繞滿了那些秋蟬一般的姑娘后,祝平娘忽然就明白了。
在這個世上除了春花秋月的平和,四季冷暖的交替,更有著好對于生活的向往。
姑娘家所謂的閑事,對于花月樓這些經受了苦難的妮子們來說,更像是一種人世間的泡影,是執著,是愿望。
從一個人一生的角度來講,人生并沒有閑事。
你喜歡,這就是最大的意義。
阿白所喜歡的簡單生活,都是她心靈的映照,在煩惱暫時離開的那一瞬間,她享受著天地間的明月清風,那的確是一種澄明的境界。
這便是她所追求的…道法自然吧。
祝平娘忽然想起了云淺說話的語氣、眼神。
也難怪云淺和李知白的關系能夠突飛勐進。
云淺那樣的女子,便是渾身上下的透著自然的氣息。
任何一個看到的云淺的人,都會覺得那是一個極度澄明、心無遮掩、琉璃通透的姑娘。
“…”祝平娘看著鏡子中李知白認真思的模樣,眼神逐漸平靜。
還是不能理解啊。
她完全不似阿白那樣超脫,也沒有她那樣臨近乾坤的澄明境界,她感受不到任何來自于自然、來自于生活的美好。
簡單來說。
名叫祝平娘的女人,是一個俗人。
赤腳踏青,夏日清風,秋日私語,火爐隆冬?
她完全不知道這些東西有哪里和美好沾邊,有哪里喜人了?
她喜歡的不是赤腳踏青,而是和阿白一起賞花。
喜歡的不是夏日,而是那掠過李知白發梢的微風。
只要是李知白的話,她都會喜歡聽。
‘李知白’這個人的存在,才是屬于祝桐君的美好。
這天底下一切的美好都是她,一切的美好又都及不上她。
祝平娘嗅著近距離,從李知白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臉頰染上了一抹紅暈。
自己是一個大大的俗人。
“阿白…你想清楚了嗎?”祝平娘問。
“嗯。”李知白點點頭。
她從一開始就是清楚的。
和桐君之間的關系?
那個唯一的答桉從一開始就停在她的心里,完全不需要思考,之所以去認真的思考完全是因為祝平娘認真的請求。
可她縱然真的花費了時間去思考,卻也沒有找到除了心中答桉之外的另一個選項。
果然,她們的關系是唯一的。
“先別告訴我。”祝平娘搖搖頭,她緩緩呼出一口濁氣,閉上眼睛后說道:“阿白,對如今的來說…美好的東西,是什么樣子的?”
“美好?”李知白眨眨眼,更奇怪了。
是問她所喜歡的東西嗎?
李知白如實說道。
“我喜歡梅花,桐君你知曉的。”
她很喜歡梅花,劍堂中種了許多,與云淺初次見面時,更是因為梅花而與她說了許多的話題…足以見得李知白對于梅花的喜愛。
“…我是知道啊。”祝平娘聲音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失望。
雖然明知道李知白幾乎不可能說她的美好是“祝桐君”…可即便知道了答桉,但是將李知白視為最珍貴之物的祝平娘發現自己還抵不上區區梅花時,還是難掩失落。
再怎么自欺欺人,可她們對于對方感情上的付出…始終是不平等的。
“怎么了?”李知白問。
“沒…沒事兒。”祝平娘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努力打起精神來。
房間中又陷入了些許的寂靜。
李知白的敏銳的察覺到了祝平娘在逃避,因為是她挑起的話題,她自己卻陷入了沉默。
是…在逃避?
李知白無奈的嘆息。
這妮子。
分明是她開口詢問與她的關系,可事到臨頭,居然不想聽她的答桉?
李知白想的沒錯。
祝平娘如今的確是后悔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聽到李知白對于二人關系的定義。
如果是樸素的‘師姐師妹’、“姐妹”、“前輩與后輩”…那雖然讓人失望,可總歸還是能接受的。
祝平娘最怕的,是聽見“母女”這樣的答桉。
關鍵是,這個答桉的可行性并不為零。
就如同她和秦嶺、陸姑娘的關系一樣,當年的祝桐君…也算是李知白一路看著走到如今的。
站在李知白的角度上,真的有資格說一句…自己是她的女兒吧。
祝平娘臉色微微發白。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在李知白心里真的是“女兒”,那…對她發出那種不檢點“宣言”的自己,已經被判了死刑了。
“你怕什么呢?”李知白忍不住嘆氣。
“怕?我可沒有怕,你說什么。”祝平娘嘴硬道:“你沒有看到長安如今過的有多好?我有什么好怕的。”
“…?”李知白頭上起了個問號。
好好的,怎么說起長安了。
“這和長安有什么關系,你提起他做什么。”李知白疑惑。
“沒…沒關系。”祝平娘干咳了一聲。
差點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祝平娘可是太嫉妒徐長安了。
她和徐長安…分明都是差不多了。
徐長安是云淺看著長大的,按照他所說說的,他遇到云淺的時候…根本就是一個孩子。
祝平娘也是一樣的,她算是李知白看著長大的。
但是如今呢?
徐長安已經可以摟著云淺睡覺了,人家夫妻恩愛百端。
她卻連和李知白說個話都要小心翼翼的。
以聯想到自己,祝平娘很難不羨慕、不嫉妒徐長安的本事。
正是因為從徐長安聯想到自己身上,祝平娘才開始急不可耐,才想要拉近她和李知白的關系。
“嘖。”祝平娘咂嘴。
她一直都覺得徐長安是極為知禮的少年,可如今想來…云淺分明應當算是他的長輩,他卻管家個…管著管著把云淺給管到榻上了。
還真是厲害。
“如果我有長安的本事,那會像現在這樣,被你點個妝,都沒出息的開心半晌。”祝平娘幽怨的看著李知白。
李知白:“…”
眉心隱隱作痛。
誰能告訴她,眼前這個眼神深邃幽幽好像古井一般的怨婦是誰?
桐君呢?
她以前那個清冷如一朵雪梅的桐君呢?
去哪里了?
縱然是李知白,也被祝平娘這巨大的改變給弄的說不出話來。
“別這樣瞧著我。”祝平娘臉微微發紅。
“一會兒還要給你點妝。”李知白笑了笑。
縱然妮子變了這么多,卻也是她的梅花。
是啊。
李知白最是喜歡梅花的人,而她從始至終形容祝桐君的詞兒…都是梅花。
她喜歡梅花,而桐君就是一個梅花般的姑娘。
如今也是。
梅花是分許多種的,清冷的雪梅,艷麗的紅梅。
如今不過是從清冷的祝桐君,變成了艷麗的祝平娘。
“桐君,我本來以為你變了許多,可仔細想想,其實也未變多少。”李知白忽然說道。
“欸?”祝平娘一怔。
李知白搖搖頭。
曾經屹立雪梅旁的祝桐君,有著千般心思,卻盡數藏在心里。
如今,不過是將千般心思都不再遮掩,大大方方的擺在自己的面前。
李知白不好說這樣對不對,可她個人情緒來說,還是很喜歡的——至少,桐君不會將心底的不安藏在心里了。
會與自己說,哪怕用的方式極為別扭,可李知白是欣慰的。
“桐君。”
祝平娘正愣著,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李知白已經牽住了她的手,李知白的手很軟,一時間祝平娘心上就起了一道漣漪。
“你方才問…我們之間是怎么樣的關系?”
“嗯。”祝平娘眼神逐漸堅定下來。
“現在還想知道嗎?”李知白問。
“…想。”祝平娘想要逃避,可她更想要知道答桉。
“契若金石,我是這樣想的。”李知白簡簡單單的說出了自己心里唯一的答桉。
“契若金石…”
祝平娘聞言,面上出現了一瞬的恍忽。
契若金石,其嗅如蘭。
金蘭。
也是一個很好的詞。
她便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