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學位于沂水縣正西方。
毗鄰西城門,面朝玄武丘;白墻灰瓦,肅穆清凈。
在這學府門楣上,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齊家治國”四個金光閃閃、蒼勁有力的大字。
如果書中記載沒錯的話,這幾個字還是七年前大齊國師在沂水縣災后重建時親筆題寫的——算得上是這座學府中最值錢的東西。
顧旭在縣學門外見到了教諭周思齊——一個身材微微發福、神色恍惚不寧的中年人。
教諭是縣學的教官,官秩九品,每縣設置一人,掌文廟祭祀,訓誨所有生員。非舉人不得擔任。
可以將其理解為縣學的校長。
顧旭是吏,周思齊是官——按照大齊王朝的規矩,一般情況下,胥吏見到官員是需要下跪行禮的。
但這套規矩僅適用于凡人。
大齊的修行者地位超然,就算見了皇帝都可以站著說話;而普通官員在修行者面前,也得表現得客客氣氣。
“周大人,我是來自驅魔司的顧旭,負責解決這個案子,”顧旭走上前,微微頷首道,“您應該對我有印象。”
“當然,”周教諭圓潤的臉上堆滿了恭維的笑容,“本官早就不止一次在驅魔司功勛榜上看見顧少俠的名字了。今天終于有幸相逢,果然是位英姿颯爽、氣度不凡的少年英杰。“
說話時,周教諭雙腿還在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他心頭的恐懼顯然還未散去。
他知道,面前的顧旭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盡管這少年看上去弱不禁風,但畢竟代表著大齊驅魔司。
若要驅除縣學里的鬼怪,避免自己和生員們淪為鬼怪的獵物,就必須依靠這個少年。
“帶我去鬧鬼的地方看看吧!”顧旭語氣平淡地說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樣的鬼怪,敢在咱們大齊官學興風作浪。”
周教諭有些猶豫。
他站在門檻前,遲疑了幾秒鐘,最終還是咬著牙,抬腿走了進去。
顧旭面無表情跟在他后頭。
不過剛一進門,就有一道黑影“嗖”地一聲,如閃電般從兩人面前快速掠過。
“啊啊啊鬼啊——”周教諭嚇得發出一聲驚叫。
他踉蹌著后退幾步,險些被門檻絆倒。
“淡定,周大人,”顧旭微微瞇起眼睛,平靜地說道,“那只是一只貓。”
“是…是我大驚小怪了。”周教諭慘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此時此刻,周教諭恨不得立即找個地縫鉆進去。
堂堂大齊官員,被一只貓嚇得尖叫…這種事情如果說出去,會淪為眾人眼中的笑柄的。
穿過垂花門,沿游廊一路前行。
學堂內一片寂靜。
只能聽到輕微的風聲,和兩人的呼吸聲。
在這死寂的氛圍里,周教諭愈發感到心慌,身上的綢衫早已被冷汗浸濕。
他甚至想立即掉頭逃跑,遠離這個陰森的地方。
不過想到自己作為教諭的職責,想到生員們的生命安危,他還是硬著頭皮繼續給顧旭帶路,希望能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
就在這時候,空無一人的縣學中忽然響起洋洋盈耳的讀書聲,由遠及近,逐漸清晰。
“顧…顧少俠,就…就是這個聲音!”周教諭伸手指向前方,磕磕碰碰地說道,牙齒在嘴里不住地打戰。
但顧旭卻面不改色。
他定定站在原地,認真地聽了幾秒鐘,然后評價道:“周大人,您仔細聽,這些鬼怪在背誦四書集注呢…嗯,還背錯了兩個字。”
周教諭用看怪物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心頭默默感嘆道:不愧是驅魔司的修士,遇到這種詭異的情景,關注的重點都跟普通人不太一樣。
讀書聲的源頭是西北角一間講堂。
顧旭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屋內一片昏暗。
慘白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欞,斜斜照入入屋子,勉強能勾勒出桌椅的輪廓。
“讓我去門房取一盞燈籠吧…”周教諭小聲地提議道。
“不必麻煩。“顧旭淡淡回應。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衣兜里掏出小冊子,撕下一頁紙,然后用炭筆迅速在紙上畫了幾個復雜的符文。
畫符不知竅,反惹鬼神笑;畫符若知竅,驚得鬼神叫。
周教諭站在一邊看著他畫符,恍惚之間聽到了遙遠的天邊傳來若有若無的驚呼聲;細究,但若細究,卻又覺得這聲音像自己的幻覺,根本尋不到影蹤。
眨眼間,符篆成。
顧旭收起炭筆,把手中的符紙對折兩次,只見這符紙瞬間變成了一盞紅彤彤的燈籠,散發著血紅色的光暈。
周教諭目瞪口呆。
作為一名資歷深厚的官員,他以前也曾經見過別的修行者出手消滅鬼怪。
但是如此奇詭玄妙的法術,他還是第一次目睹。
“顧少俠果然不是一般的修士!”周教諭不禁喃喃感慨,“這等手段,真是不同凡響!”
“基本操作,不值夸耀。”顧旭微微一笑,自謙道。
在燈籠光線的照射下,坐在講堂角落里的幾個人影映入兩人的眼簾。
那是幾個書生打扮的男子。
他們身著襕衫,頭戴儒巾,面容枯槁,神情憔悴;手頭捧著四書集注,搖頭晃腦地讀個不停。
乍一眼看上去,還以為是為了科舉考試廢寢忘食、熬夜爆肝苦讀的士子。
只是在看清這幾個書生的面孔后,周教諭再次被嚇得發出“啊——”的一聲尖叫。
他的雙腿也變得癱軟無力,只有伸手扶著身邊的墻壁,才勉強能夠站穩。
“這周大人似乎很愛尖叫啊!”顧旭瞟了他一眼,在心頭默默給他貼了個標簽。
與此同時,這幾個書生也聽到了周教諭的聲音。
他們放下手中的書本,一個挨一個走到周教諭面前,向他行弟子之禮。
“見過周大人。”
“周大人真是太辛苦了。半夜三更還牽掛著我們的學業。”
“周大人,學生愚鈍,今年又落榜了,實在對不住您的教誨之恩。”
“周大人,請您相信我,三年后我一定能考中舉人,為您揚名!”
“…”
望著一張張熟悉的面龐,周教諭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口說道:
“魏明、江文淵、何曉良、褚春華…你們幾個,不是八年前就已經死了嗎?當初還是我親自給你們建墓立碑的。”
被叫到名字的幾個書生面面相覷,一臉茫然,沒聽懂他在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