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孝等不及崔徽趕過來了。
半夜時分,他收到崔龍派人傳來的消息。
崔孝匆忙披衣起身,來不及梳理,邊走邊整理,瞎子也看得出他對那位女君重視。
“發生何事?”
崔龍府上管事一路趕來都有些喘氣,他兩條腿都要掄冒煙才勉強趕上步伐從容但速度奇快的崔孝。內心暗暗抱怨這些文士怎么一個德行,都是兩條腿,走出兩步的距離趕得上普通人一路小跑了。他擦著汗:“府上遭暗殺。”
“暗殺?你家女君可有受驚嚇?府上有無傷亡?何人所為?是潛伏城中的叛軍?”
崔孝料到這幾日不會太平。
不論崔龍因為什么,她勾結永生教徒開城是不爭的事實,城內富戶被搜刮侵擾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誰損失慘重,誰就恨死了崔龍。埋伏暗殺是必定會發生的,崔孝也早就命人在崔龍宅邸附近設防,保護她安全度過危機。
“只抓到兩個活口,其他自盡了。”
這些人的衣著做了遮掩,看不出來路。
崔龍擔心兩個活口找機會自盡,不敢擅自處置,希望從崔孝這邊借人。以絕后患,才能高枕無憂。崔孝聽到崔龍只是受了驚嚇,心中大定,一路馳騁趕到崔龍所在別院。
三進院子燈火通明。
不時能看到幾隊家丁巡邏。
崔孝趕來的時候,廳內氣氛有些微妙。
崔龍一襲素白長裙,披月影紗罩衫,青絲未挽,靠著憑幾出神。暗殺發生的時候,她應該是準備就寢了。左右下首各坐著一名青年,一人年紀稍長,一人略年輕,眉眼之間有些許相似,卻是兩種不同風韻。廳中還立著一個身披武鎧,渾身肅殺之氣的男子。
三個男人,崔孝認識兩個。
年紀稍小的,以及那個武將。
至于躺在地上被五花大綁還以言靈禁錮的殺手,無人在意。崔孝瞧也不瞧一眼,踩著其中一人手背踏過去,被踩的那個痛得大叫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響,應該是被禁聲了。
崔孝的到來打破了近乎凝固的氣氛。
三個男人交換視線,細微表情很微妙。
他們也沒想到來的人是崔孝——這支永生教叛軍內部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暗殺消息剛遞過去,人家就親自跑一趟,這不叫重視,什么叫重視?但,未免也太重視了一些。
年紀稍長的青年將余光投向坐在上首的崔主君,暗惱恨她的風流,卻也無可奈何。
另外兩個跟崔孝打過交道,心態穩得住。
那名武將拱手抱拳:“勞煩崔郎。”
“舉手之勞,女君安然無恙就好。”
崔孝微微頷首,一眼就猜出在場幾個關系,心緒復雜到不知從何說起——崔止,他就是這么教女兒的嗎?但想到世家這個圈子私下的混亂腌臜,又覺得崔龍也算克制了。
只是,還是要注意安全。
男人爭風吃醋起來,手段比女人多。
兩個殺手在崔孝言靈之下,乖乖說了實話,一五一十交代了清楚。不出意外,他們就是城中高門養的死士,崔龍借著永生教叛軍入城機會將人搞了,逃出來的人報復她。
他們出手倉促,準備也不充分,崔龍身邊又有保護。血仇沒有報完,自己先暴露。
崔龍眼皮也不動一下。
“一報還一報罷了。”
“妖婦,你放屁!”
死士心如死灰,他將秘密吐露,再自殺也意義了。萬念俱灰之時,聽到崔龍說這么一句,不由泣血控訴崔龍的惡行。什么里通外敵,什么草菅人命,什么圖財害命…總而言之,她一定會有報應,不得善終,崔氏上下無后而終。崔孝聽了這話,不停蹙眉。
他沖武將道:“你人死的?”
武將的憤怒讀條被打斷:“嗯?”
崔孝淡聲道:“要么割他舌頭,要么割他脖子。辱到主君頭上,還站一旁聽著?”
他過于自然地發號施令,倒是將其他人弄不會了,也包括了崔龍。兩個殺手被滅了一個,另一個拖下去看押。用此人當誘餌,調出其他漏網之魚,最后再來個一網打盡。
崔孝繞過地上噴濺的血痕,幾步上前拉近跟崔龍的距離。他還未開口,在場其他三人互相對視,想著要不要識趣一些,讓出空間。
論言靈修為,崔孝剛才那手叫三人折服。
有才華有實力,總比那個空有一張臉蛋能看得過去,只會巧舌如簧的奴隸好一些。
不過——
崔孝這一身氣度絕非池中物能有,主君與他沾上關系,日后有個萬一也不好收場。
崔龍也在猜測崔孝想說什么。
“…女君出身高門,所見所聞比常人更為廣闊,對當今局勢也有認知,否則你也不會幫助崔某開城門。時移世易,戚國那一套規矩擱在他國,未必也能一通百通…”
崔孝這番話不僅沒有溫情寬慰,更像是敲打指點,沒有感情,全部都是利益交鋒。
崔龍道:“先生可以直言。”
崔孝手中刀扇點了一下地上那攤血跡。
“崔某不知女君為何結仇,也猜得出一二內情,爭權牟利的手段也分明暗,有些可以被上位者所容,有些卻無法得見天光。女君這陣子最好清點自省一番,當斷則斷。”
他就不明白了。
崔氏是克扣她待遇了嗎?
崔龍面色一寒。
崔孝看得出她心中不喜,但話都說出來了,干脆一股腦全說完:“交淺而言深,是亂也。這個道理崔某也懂,但希望女君相信一點,崔某對女君絕無惡意,只盼你好。”
他的回應過于直白。
崔龍不僅不感動,反而生疑。
她問:“你是我父親客卿?”
同樣姓崔,又處處幫自己…
崔龍只能想到崔孝是她父親的人。
崔孝失笑道:“崔某敢認,你父親也不敢應,小心折了他的壽!不過,確實跟他有些交情。眼下崔氏只有一條路能走,徹底倒戈康國。不瞞女君,崔某自西北而來,這支永生教兵馬只是障眼法。西南盟軍不成氣候,至多半載就能定下勝負。以崔某為主效命為官數載的經驗,女君不收手,日后怕會連累崔氏。”
崔龍幾人:“…”
他們并不知道崔孝跟康國的關系。
沒想到康國當眾敢暴身份。
不是,他們還能活著走出這扇大門嗎?
“你說這些,無事?”
“能有什么事?城內兵馬都是崔某的人,女君身邊這些…應該是翻不了盤的。”崔孝視線掃過三個疑似是孫婿的人,努力壓下那點兒怪異。他有些好奇,其他人家看待家中晚輩妾室是什么心情?會不會像他這般別扭?
回頭問問崔止。
崔龍:“…”
她沒有立刻答應崔孝,只說再想想。
倒不是崔龍不知道好歹,而是她暗中經營越多,每個環節牽扯進來的人就越多,許多人是靠著這些營生吃飯。她隨便發號施令,影響的可就是幾十幾百戶人家的生計…
更別說那些有直接利益牽扯的合伙人。
崔孝也知道不能心急。
處理好暗殺風波,又額外派人加強附近巡邏,崔孝這才放心起身離開,崔龍起身要送一送他。得知崔孝與父親的關系,崔龍就想著改個稱呼。私人的稱呼更能拉近距離。
“晚輩可否稱您世伯?”
跟父親同輩,這個稱呼不會錯。
“你父親喊我世伯還差不多…”崔孝腳下差點踩空,“不嫌棄的話,喊外祖。”
留下這話,崔孝翻身上馬,策馬而去。
看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他是一刻不敢留下來。
一個從未在生命中出現的外祖,捫心自問,崔孝也是不認的。他怕崔龍抵觸,更怕崔龍不肯認…于是選擇逃避。窩囊,但實用。
崔龍:“…???”
立在原地傻眼,懷疑耳朵產生幻聽。
“剛才,他說什么?喊他什么?”
年紀稍長的青年將罩衫給她披整齊了。
“喊外祖。”
崔龍心亂如麻:“但外祖不是早就…”
她不懷疑崔孝是搞抽象,占自己便宜,畢竟天降外祖也不是不可能。有崔孝在城中當靠山,自己安全更加有保障,她樂見其成。亂世之中,近距離的靠山可比家世靠譜。
只是——
不免想到外祖母。
他,知道外祖母的消息嗎?
其他三人也松了口氣。
是主君外祖,總比是主君新人好得多。
一夜過去,崔龍派人給崔孝傳信。
她會認真考慮崔孝的提議,只是利益脈絡錯綜復雜,不是一兩日就能梳理的。希望崔孝給她點時間,待她整理出賬目。這份果決利落的狠勁兒,讓崔孝心情陽光好幾日。
阿姊,這孩子可真像你。
不僅樣貌相似,脾性也相似。
一模一樣的果決,一樣的快刀斬亂麻。
崔孝一邊處理永生教兵馬的瑣事,一邊想著其他事宜,時不時還會發笑,看得友人雞皮疙瘩都要掉一地,懷疑崔孝被誰下蠱了——沒事笑這般瘆人作甚?又不是寥少美。
“你懂什么?”
崔孝心情絕佳地搖著刀扇。
慢悠悠道:“我崔氏,要后繼有人了。”
老友:“…找到你兒子了?”
崔孝刀扇差點兒掉地上。
腦中浮現兒子少時唇紅齒白以及現在堪比毀容的相貌,掃興道:“他,他不行。”
不像自己,也不像阿姊。
軟弱可欺的一團,只能當個富家翁。
老友:“…”
跟著崔徽一同趕來的,還有戚國新主被逼孤城、康國四路兵馬高歌猛進的消息。
崔孝利用目前掌握在手中的永生教資源,康國兵馬每到一地,他便利用永生教圣子在信徒中的影響力搞事情,借力打力,先讓永生教叛軍跟本地軍閥干仗,康國再趁虛而入。
要是不奏效,再利用信徒輿論擴散謠言。說是謠言也不準確,西南各國境內確實很缺糧食,打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天時了。
今年戰爭頻發,各地發生天災無力救援。
難民越多,加入永生教叛軍越多。
叛軍規模越大,各地兵防更加扛不住。
內憂外患再加康國壓境,壓力可想而知。
永生教的影響力可不止在底層,許多世家軍閥也是信眾,不過這些信眾喜歡利用永生教更好牟利。為了能從兵災之下逃生,不少人干脆倒戈永生教,整個西南基本廢了。
那些不肯倒戈的?
沈棠現在根本沒空處置他們。
“全部先關著,回頭算賬。”
大軍爭分奪秒攻城。每下一城,稍作整頓就立刻動身。有人從中嗅出了機會:“吾等假意投降,待沈賊率兵過去,咱們聯合四方,集結兵力偷襲其后方,斷了她生路。”
行軍打仗可不是攻下一城就算完事兒,最要緊的是站穩腳跟,將攻下的城池變成自己的堡壘。進可攻,退可守!光顧著打下來,其他都不管,她前腳走,人家后腳就反。
一旦深入腹地,很容易被敵人包餃子。
算盤打得聽響亮,直到——
他們瞧見接管城池的武將,不是崔氏門生,便是受過崔氏恩惠的…他們期待的永生教難民暴亂也沒發生,康國兵馬每到一地就設下賑災點,糧食就跟不要錢一樣亂撒。
這手筆,崔氏家大業大也撐不住兩日吧?
崔止:“…”
真是太高看崔氏了。
整個西南地區眾神會分社的積蓄也撐不住兩日,崔氏更別說。糧食從地里長出來要時間的,地不給面子,再有錢也買不到。他以為康國軍糧供應很極限,卻沒想到人家打算靠著賑災發糧,解決數百萬的糧食缺口!
用糧食直接收買數百萬永生教叛軍。
糧食鎮壓,遠比十九等關內侯武力鎮壓更有效果,后者再強也有不怕死的前赴后繼血戰到底,但前者不同,誰會跟吃的過不去?
永生教叛軍規模能擴張到數百萬,可不就是因為餓到沒活路?誰給他們吃的,誰就是他們的神!唯有神才會不圖回報給他們吃的。
更騷的操作來了。
永生教圣子請命歸位。
“吾受神諭,終身侍奉沈君身側。”
公羊永業蹭了頓賑災糧,濃稠粥水還有些燙嘴,他嘲笑道:“裝神弄鬼的把戲。”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吃我的還損我,這就不太體面了。”沈棠一身粗布麻衣的貧民裝扮,跟著另一個不起眼的赤腳鈴醫在粥棚不遠處喝粥,除了粥還有兩個粗面饅頭。
一個饅頭有兩個拳頭大。
“哪個上位者不給自己臉上貼金,弄些玄而又玄的神跡?否則怎么哄騙普通人?”沈棠不過是干了前人都會干的事情,“西南這地方,不是濕冷就是濕熱,真要人命。”
她還是喜歡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