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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君有惡疾(下)

  “嗬嗬嗬嗬…”

  隨著苗訥力道逐漸加重,戚國國主眼球布滿血絲,幾乎要凸出眼眶。她拼死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手腳掙扎力道越來越小。她想不通,完全想不通“游寶”為何會背叛。

  明明“游寶”擁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她這個國主身上!一旦失去國主的信任,“游寶”什么都不是。為什么會背叛?為什么背叛的人會是她!喉間力道之重,讓國主產生脖子要被勒斷的錯覺,眼前景物逐漸模糊:“為…”

  她只想問,為什么!

  苗訥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然不會讓對方死個明白,正準備一鼓作氣將人解決,手中琴弦卻不爭氣地崩斷了。戚國國主在即將昏迷的時候,感受到脖頸致命束縛松開。

  她的身體滾了半圈。

  死里逃生的欣喜還未傳到大腦,她看到上方的“游寶”面露不耐,手指成爪,扼住琴弦勒從出的血痕。果斷用力,指腹下的骨頭應聲碎裂。戚國國主一歪頭,沒了氣息,那雙眼睛仍死死瞪大。苗訥屈指探了探鼻息,確信人已經徹底死透,她才長舒一口氣。

  “終于死了。”苗訥回過神才發現自己脊背全是冷汗,額頭也冒出細密汗珠,雙手緊張到沒力氣。眼前這位怎么說也是一國之主,自己還喊了幾年“主上”,也算是她正經八百的主公。單槍匹馬暗殺對方,說不緊張是假的。

  苗訥沒有時間感慨。

  她稍微恢復力氣,起身將戚國國主尸體擺好睡姿,放下帳鉤,又用她跑江湖學來的言靈小技巧偽裝出活人呼吸的動靜。被調開的守衛很快回來,呼吸動靜可以蒙騙一時。

  將國主臨死前掙扎弄亂的痕跡抹去,一切大功告成。苗訥做了個深呼吸,平復狂跳的心臟,面色如常離開。回到住處,她想著下一步怎么走——趁著所有人沒發現國主薨逝之前離開,還是繼續潛伏偽裝?兩條路都有風險。

  繼續潛伏偽裝?

  誰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多少神奇言靈,這些言靈能否從尸體上追溯臨終前的畫面?

  趁現在離開?

  此地各處關隘戒嚴,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貿然闖關就是不打自招。

  躲在關內也容易被甕中捉鱉。

  苗訥倒是不懼死亡,她當年在外闖蕩遇見的危險可比現在多,但能活著的話,誰也不想去死啊。她摩挲著茶杯,想著要不要利用崔熊。崔熊作為現在崔氏話事人,不管是要挾他當人質還是哄騙他將自己送出去,成功幾率不小。苗訥喝了一口涼茶有了決定。

  門外傳來仆從腳步聲:“女君。”

  “何事?”

  仆從道:“崔郎君拜訪。”

  苗訥挑眉,這是不是太巧合了?

  自己正準備哄騙崔熊,崔熊就來了?

  還真是打瞌睡來了只枕頭。

  “莫要怠慢,請人進來。”

  崔熊還是白日的裝束,一副心事重重模樣,苗訥起身相迎。崔熊聽到她腳步聲,這才回過神,自然熟稔地握住她冰涼的手,蹙眉說道:“這個時候,怎么不讓人點燈?”

  “畢竟不是用慣的,偶有怠慢也正常。”

  崔熊道:“你待他們太寬仁了。”

  “如今也算寄人籬下,哪里好挑剔?”這片地方的武將也不能完全信任,自己是吃了敗仗逃到人家地盤,還是要夾緊尾巴做人的。

  崔熊掏出火折子點燃油燈。

  燭火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俏臉。

  苗訥不得不承認,崔氏子弟還真有點兒本事,盡挑著父母相貌優點長,崔熊這幅相貌在她見過的人里頭也能排個前十了。要是算上性格,他能排第一,其他人心眼忒多。

  崔熊不知她所想:“你不用這般委屈。”

  “你這話的意思是想讓我狐假虎威?”

  “有何不可?怠慢誰也不能怠慢了未來崔氏宗婦,怠慢你就是怠慢我,怠慢我就是跟崔氏對著干。”崔熊這番話讓苗訥產生警惕心。

  她試探道:“有人找你不痛快了?”

  要不是如此,崔熊怎會“性情大變”?

  平日的他謙遜溫和,說不出這樣的話。

  崔熊收起火折子,提起衣擺,在苗訥對面優雅落座。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深沉晦澀的眼神盯著苗訥,看得苗訥脊背生寒,忍不住借長袖遮掩,摸上腕間匕首:“你——”

  “侯白。”

  “嗯?”

  “喚我侯白,甚少聽寶君這么喊。”崔熊眨眨眼,什么深沉晦澀眼神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苗訥熟悉的溫和,“或者喊白哥兒?”

  兩個稱呼都顯得太親昵了。

  苗訥哪個都沒選。

  她想知道崔熊大晚上過來耍什么流氓,哪怕是定親多年的未婚夫妻,冷不丁讓人使用“白哥兒”這樣的稱呼,也有些失禮。若非崔熊氣息正常,她都要懷疑對方是假的。

  崔熊絕對瞞著事情。

  “你此次過來,究竟為何?”

  崔熊一句反問逼得苗訥先一步掀桌:“寶君可知,王庭禁衛之中,有崔氏心腹?”

  桌案翻滾了幾圈。

  崔熊脖子抵著一把匕首。

  苗訥道:“你知道了?”

  崔熊渾身僵硬,似乎沒料到苗訥反應如此干脆利落且絕情,在不知道自己來意的前提下,苗訥已經預設他是敵人?他定了定心神:“禁衛換防與往日不同,有半刻鐘的空虛…你平日不會弄出這樣的岔子…只是我沒想到,寶君居然弒君,為何這么做?”

  國主沒來得及問的問題,被他問出來了。

  苗訥道:“你猜?”

  崔熊繃緊的肌肉逐漸松緩下來,眉心隨之舒展——見到苗訥之前,他以為是敵人暗中替換掉了游寶,如今可以確定這就是她本尊。

  崔熊小聲道:“你太小瞧國璽持有者了,若無特殊手段,文士出身的國主自保能力遠低于武者出身的國主…早不知被暗殺幾回。”

  他的話讓苗訥瞳孔震顫。

  她猙獰道:“她沒死?”

  手中匕首擦破了崔熊的皮膚,留下血痕。

  崔熊沒管匕首的存在,用另一條沒被苗訥膝蓋壓制的手輕拍她緊繃的脊背,小聲寬慰道:“別擔心,人是死了的,假死變真死。”

  簡單一句話,信息量巨大。

  苗訥道:“你殺的?”

  心中謀算著要不要將計就計。

  崔熊渾然未覺:“不是,是你留下的傷勢過重,她中途蘇醒但無人為她請醫師。”

  禁衛耳聾沒聽到屋內異響,也沒去看——考慮到附近沒杏林醫士,就算禁衛闖進去發現了,國主活下來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游寶弒君一事絕對會暴露,屆時也插翅難飛。

  人,還是游寶殺的。

  自己頂多算是見死不救的從犯。

  苗訥懸吊的心終于落地,但眼前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崔侯白,你有什么目的?”

  知道她弒主,還幫她隱瞞了?

  崔熊小聲說道:“這個問題該我問的。”

  她為什么要弒君?

  這么大事,不可能一時興起啊。

  苗訥聽了想笑:“這問題有什么難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大勢已去,而我也不想繼續當孫子。不另謀前程,難道一棵樹吊死?想殺就殺了,這回答可滿意?”

  崔熊是一點兒不滿意。

  “你沒說實話。”

  “我說實話你就活不了了!”

  變相承認上面那一段就是敷衍。

  崔熊道:“我不想你有事。”

  “什么?”

  “寶君不是問我有何目的?我不想你有事!國主與你,自然…是你更加重要。”

  苗訥握著匕首的手有些發抖。

  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震驚。

  震驚崔熊這個循規蹈矩的老實人,居然也有如此瘋癲的一面。因為一個“不想你有事”就敢拖死國主,替兇手隱瞞?崔氏的家教沒問題吧?苗訥仿佛第一天認識崔侯白。

  “你覺得…”她吞咽口水,“我會信?”

  完全不敢相信一點。

  她更期待崔熊說出諸如——戚國大勢已去,他想趁早謀劃,為崔氏謀利之類的話。

  崔熊道:“為何不信?”

  苗訥:“…”

  她為什么要相信?但凡崔熊是個正常人,又怎會相信一個從頭到尾虛情假意的人?

  苗訥看著她身下滿眼赤誠的少年。

  “崔侯白。”

  “寶君?”

  “借你當個人質!”

  苗訥出手利落果斷,崔熊的脖子挨了一次重擊。若是崔熊撒謊,正好拆穿他的謊言;若是他沒撒謊,他當人質還能洗清嫌疑,自己也能順利脫困,算是一舉兩得了…

  利用崔熊打開關隘確實容易。

  守將本身就欠了崔氏恩情,自然不會允許崔氏少家主在自己眼前被歹人殘害,開了關口放苗訥離開。崔熊被丟上馬背,嘴上還不忘勸說苗訥:“寶君,你不必如此的。”

  崔熊道:“其實,眼下能換一個國主,對崔氏也是利大于弊,你我立場一致…”

  他也不全然是為了未婚妻,一半一半。

  “閉嘴!”

  “哦。”

  人質很配合,苗訥脫困有驚無險。

  跑了五六十里才看到一條河,苗訥將崔熊丟下:“你呆這兒,會有人來找你的。”

  “寶君!”

  “我不是!”

  哪怕早有心理準備,真正聽到真相的時候,崔熊的呼吸也粗重了一瞬,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捏緊,讓他喘不過氣。全部都是假的?

  苗訥單手掐訣設下言靈禁錮。

  “待我安全,自會解開。”

  說完,施展言靈一葦渡江,身形以極快速度消失在茫茫河面。崔熊邁步上前卻被腳下言靈擋回來,唇焦口燥卻無可奈何。半刻鐘不到,崔氏護衛帶著守將心腹過來。

  崔熊得以解困:“我無事。”

  “但您的脖子還在流血…”

  “無妨。”崔熊用帕子包扎傷口,這條帕子還是某次寶君給的回禮,他時常帶身邊,“歹人已經被人接走,此刻去追也追不上。爾等勿要在此耽擱,速速回去查探!”

  崔熊都不追究歹人,守將心腹也是樂見其成,他最怕這些世家子借題發揮刁難人。

  但,萬萬沒想到是國主遇刺!不僅國主身亡,國主心腹的尸體也在池塘被人發現,聽說這位游氏女君還是崔大郎未婚妻。剛虎口脫險的崔大郎聽說此事,當場昏厥不醒!

  苗訥恢復了本來面貌,做了一身男子游俠裝扮,混跡市井,卻未聽到只言片語的國主遇刺消息,更別說國主薨逝了。反倒聽說崔熊病重,崔止撐著病體趕來的小道傳聞。

  她也確實看到一路帶著崔氏族徽的車隊。

  “崔至善真來了?”

  苗訥壓了壓帽檐,混入人群。

  橫豎之后的事情跟她無關。

  卻不知,崔止現在是一個頭兩個大。

  外界重病纏身的崔止,這會兒健步如飛,一路闖到長子房間。屋內飄散著濃重的湯藥氣味,崔熊面色蒼白,一臉病態。看到父親站在屋外,崔熊放下湯藥起身上前行禮。

  然后,挨了父親一巴掌。

  “崔侯白,你膽子大了啊!”

  崔熊不做辯駁,俯身請罪。

  崔止道:“她是你殺的?”

  崔熊咽下牙床分泌出的血腥:“是。”

  他這么痛快承認了,崔止第二個巴掌怎么也落不下來。他以為長子最省心,卻沒想到對方會冷不丁給他一個“驚喜”。崔止提起衣擺坐下,怒道:“你最好解釋清楚!”

  崔熊道:“無甚好解釋的。”

  崔止險些捏碎了茶盞。

  他壓低聲道:“崔侯白,你發什么瘋!你可知你現在是拿自己前程任性?弒主一事傳揚出去,日后誰能容得下你,容得下崔氏?”

  崔止擔心的還是兒子未來前途。

  因為種種原因,崔止退隱是必然了。

  崔熊被推到人前是必然的,但他太年輕,族內那些耆老不好對付,日后融入康國還需要跟王庭、跟康國世家打交道…崔熊不能沒鋒芒,但也不能鋒芒太甚,自身不能留下給人攻訐的話柄。一切好好的,崔熊跑去弒君?

  崔止怎么也想不到是長子干的。

  “你替誰隱瞞?”

  崔熊眼皮也不動一下,反問:“主君身患惡疾的消息,父親準備何時對外宣告?”

  崔止被氣笑了。

  “好好好,好一個無法無天!”

  干了這么大事,還能面不改色撒謊。

  奈何崔止只有兩個兒子,著重培養的繼承人也只有一個,他只能捏著鼻子善后了。

  “滾回去,等著家法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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