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解憂形于色。
他道:“嗯,情況還很嚴重。”
天海郡境內幾個縣鎮村落都有發現。
現在已經開始封村。
也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下來。
徐解被困在浮姑城無法輕易離開,便青鳥傳信給守在城外的心腹隨侍,讓隨侍帶著徐家家主的信物回去,支取物資方便,不給外界落下話柄——徐氏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有些聲音反對幫助吳賢,也不滿徐解的選擇,想反過來控制吳賢當傀儡。
徐解不擔心旁的。
只擔心這些腦子不清楚的會找死。
倘若吳賢因此殺他們,他真攔不住。。
吳賢連親兄弟都能下手呢。
徐解一想到這里,腦闊就鈍疼。
沈棠先是蹙眉凝神,又是伸展眉梢,笑道:“文注就不想聽聽我這里的好消息?”
“好消息?”
徐解看著沈棠,心臟似加速一瞬。
沈君在他說了天海出現疫病之事還能笑得出來,莫非——徐解腦中浮現某個可能。
“莫非沈君找到疫病治療之法了?”
“倒也不是。”她沒將話說得太滿。
徐解聞言,神情失落一瞬。
沈棠緊跟著又道:“雖未找到治療之法,但已經摸清楚這次疫病怎么回事,成功控制它應該也是早晚的事。與其說是‘疫病’,倒不如說是一場‘蠱禍’,是蠱蟲引起的。”
“蠱禍?”
徐解起初還沒反應過來是哪個“蠱”。
直到聽到“蠱蟲”二字。
臉色驟黑:“有人下蠱?”
誰能悄無聲息給天海、浮姑、上南幾地下蠱?這蠱蟲的殺傷力跟疫病也差不離了,一旦控制不住,擴散蔓延,幾地生靈死傷無數。徐解看著沈棠包扎的左手,鮮血從傷口淌出暈染白布,頓時明白傷口怎么回事。
沈棠這是為治下庶民以身犯險啊。
徐解對這面墻頭好感度越發高了。
“傷口不嚴重,已經包扎過了。”沈棠注意到徐解的視線,嘿嘿笑著蜷縮左手掌心,拍拍身側的席墊,示意徐解坐下來喝杯茶潤潤喉、降降火,“很快就有消息。”
凡事不要慌。
跟她一起等待董老醫師的消息。
若真有蠱蟲被引出來,這次“疫病”危機也就解開了,徐解正好將消息傳回去。
“你現在急上火也沒用啊。”
徐解只得依從。
沈棠笑著給他沏了一杯涼茶。
“降火、靜心。”
徐解卻沒這份心情。
視線不斷往門口的方向瞥去。
沈棠呷了口放涼的茶水,暗想吳賢這會兒是不是被“疫病”搞得焦頭爛額,治所上下亂成一鍋粥?說句不厚道的風涼話,一想到吳賢倒霉了,她甚至有些暗爽。
誰讓吳賢將她當成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她有火氣也只能咽下肚!好好一樁暴富的酒水生意,吳賢吃肉、她喝湯!最后還是靠著“山寨”大法才賺了一筆小錢錢。
只是,暗爽歸暗爽。
沈棠只想看著吳賢狼狽倒霉,但不想看著無辜庶民因為“疫病”枉送性命。她這里找到治療之法,必會第一時間跟吳賢、谷仁幾個分享。現在是跟閻王爺搶時間。
這一等便是半個時辰。
終于,董老醫師穿著防護服過來。
臉上卻沒有沈棠期待的喜色。
沈棠和徐解俱是心肝輕顫。
“董老,情況如何?”
徐解忙起身迎上前。
董老醫師聽到徐解對自己的稱呼,受寵若驚,哪里敢受下?他不了解徐解,但也聽過天海徐氏的名頭。作為家主,徐解不論是地位名聲都遠勝于他這個醫師。
“不敢當、不敢當。”
沈棠可沒耐心聽他們沒營養的寒暄。
她直奔主題:“蠱蟲引出來了沒?”
董老醫師:“引是引出來了…”
沈君這碗血對蠱蟲的吸引力還不是一般大,拿進病區靠近病人,他們身體內的蠱蟲便好似發了瘋般想鉆出來。昏迷許久的病人也被折騰得不輕,連神智都清醒了。
沈棠是個急性子:“那不是好事嗎?”
為何董老醫師卻無喜色?
自然是因為——
“沈君,此次疫病恐怕,不止是蠱蟲作祟。”這話,董老醫師說得艱難。
沈棠多久沒睡,董老醫師就多久沒睡,他一把年紀,身子骨遭不住,但還是強撐著連軸轉。見沈棠二人似乎沒明白,繼續解釋:“病區共有病患,輕癥、中癥、重癥,合計四十七,僅有二十五人有蠱蟲反應…剩下二是二人恐怕是真的染了疫病。”
徐解:“…”
沈棠:“…”
好家伙,蠱蟲疫病???
這是疊加debuff呢???
“怎、怎會如此?”
董老醫師倒不是非常意外。
要不說蠱蟲這玩意兒邪門呢?
這種蠱蟲不僅會讓人產生類似疫病的反應,還會以人體精氣血為養料,令其產生疬氣。疬氣傳到旁人身體,就會讓那人染上疫病。也或許跟井水被污染有關。
井水不僅有蠱蟲蟲卵,還有被投喂腐肉、蠱蟲尸體的死老鼠尸體。老鼠這種動物,本身就喜歡出沒各種骯臟陰冷潮濕的地方,難說這些老鼠自身帶著啥疬氣。
只能說——
運氣太差了。
見沈君神色慌張、六神無主,董老醫師給沈棠喂了一顆定心丸。他緩緩道:“沈君莫慌張,老朽的藥方對中了蠱蟲的病患無用,但對疫病病患倒是有些效果。”
對癥下藥。
董老醫師用針對疫病的法子治療蠱蟲自然無用,但對疫病病情輕的有效果。有兩名病患服下藥,發了一場熱汗,體溫不似先前那么滾燙。脈搏較之之前穩定不少。
這也讓董老醫師撿回幾分信心。
“有效果?”
“嗯。”
“呼——”沈棠跌落谷底的情緒又被拉回,有效果至少證明董老醫師的治療思路是對的,比束手無策要好。她看向徐解,又問:“能否讓文注抄撰一份藥方藥案?”
董老醫師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抄撰藥方藥案?”
他不著痕跡看了眼徐解。
老人家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別看他只是一名醫師,沒什么好出身,醫術也不算精湛,但好歹活了一把年紀,豐富的閱歷足以彌補某些短板。例如,他知道徐解是天海一系,是吳賢心腹。
吳賢是誰?
跟沈君稱兄道弟的人。
二人現在合作,未來就說不好了。
換而言之,吳賢是潛在對手。
削弱對手就是變相增強自身。還有比用疫病拖垮對方營盤更便捷輕松的?
沈君什么都不用做,只用顧好自家一畝三分地,天海吳賢自會元氣大傷。一個實力威脅不到自己的鄰居才是好鄰居。外界也不會因此指責沈君什么,何苦呢?
總之,董老醫師不是很理解。
他琢磨了一下,委婉地提醒沈棠:“一病一人一方,千病千人千方。同一張藥方不可能適用每一個人,我等也不清楚天海的情況,貿然給予藥方藥案,怕是…”
董老醫師并未直接點破。
但也委婉告知藥方不能亂給。倒不是說董老醫師不肯救治其他人,作為醫師,他恨不得天下無病,但他是河尹醫師而非天海醫師,當以河尹、河尹庶民為重。
“這個沒事,天海在吳兄治理下富饒得很,醫師不少,他們拿到藥方藥案,應該會根據病患具體情況調整劑量配方。咱們只提供大致思路,即便不起作用,咱們問心無愧,想來吳兄也不會因此遷怒。”沈棠這話說得坦坦蕩蕩,似乎沒聽懂董老醫師的委婉。
她真沒聽懂嗎?
恐怕只有顧池和沈棠自己最清楚。
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權衡利弊的,至少在這次災難面前,沈棠選擇救人——為了一個未來的對手而漠視現在的人命,沈棠做不出來。倘若未來真跟吳賢撕破臉皮,不得不對壘相爭,她會用實力去贏,而不是用這種不入流的陰謀詭計。
她不會,也不需要。
當然,這份傲氣并未表露。
董老醫師跟徐解最直觀的感受就是沈棠的仁慈熱心、赤誠坦率,后者觸動最深。
這點上,自家主公就不如沈君了。
他割沈君韭菜的手抖都不抖。
他動情道:“替天海庶民謝過沈君。”
仔細看,徐解眼眶都有些濕潤了。
董老醫師敬佩沈棠的同時,又生出幾分慚愧來——跟沈君這顆剔透晶瑩的仁人之心相比,自己腦子里那些權衡利弊實在是污濁不堪,回想起來都覺得自慚形穢。
聽了全程心聲的顧池:“…”
他似乎發現了某個真相。
自家主公的名聲,跟這些人腦補能力成正比——哦,“成正比”這個詞還是主公教的。大致意思是腦補能力越強,名聲越好。
“主公!”顧池待徐解和董老醫師腦補到頂峰,他才佯裝剛剛過來,身后隨從各自捧著一只大口徑陶碗,陶碗之中沉著二十來只腐爛老鼠,“東西已經打撈上來。”
為了找到這些老鼠可不容易。
沈棠捏著鼻子看了一眼,揮手。
“拿下去燒了,井口封了沒?”
“封了,還派了人看守。”
顧池辦事一向謹慎。
他不放心,還派了人去河流上游以及河流下游尋找,有無“漏網之鼠”,動物尸體也都處理了。同時還擬告示,命令浮姑百姓都要喝燒沸的水,不能飲用生水。
這份告示還要讓沈棠過目,確定沒問題再蓋上郡守印綬,發放下去。
“望潮辦事,我一向放心。”
什么事情都要她一樁樁吩咐?
她遲早會過勞死。
徐解已經迫不及待想傳信回天海。
他跟著董老醫師下去抄撰。
沈棠也抓了顧池壯丁。
讓他也跟著抄,發一份給上南。
顧池笑道:“這可是好大一份人情。”
沈棠理所當然地道:“這世上什么情都沒人情難還,特別是吳昭德、谷子義這樣珍惜羽毛的人。嘿嘿,我倒是想瞧瞧,吳昭德下次還敢不敢割我這把韭菜!”
吃了她的都要吐出來!
沈棠都已經想好怎么敲竹杠了。
顧池:“…”
嗯,這就對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主公沈君。
為了完善治療手段,董老醫師又厚著老臉向沈棠提議,要一份共叔武和普通庶民的血,看看文心文士、武膽武者和庶民的血對蠱蟲的吸引力。聽聞此事,徐解和憂心天海家眷的趙奉也主動放了小半碗送過去。
蠱蟲對眾人鮮血的反應大小不同。
沈棠的血能讓它們暴動瘋狂,用不了多久就會上鉤,幾個文心文士、武膽武者也能達到吸引蠱蟲的目的,但耗費時間長短不一。普通人的血,對蠱蟲毫無吸引力。
董老醫師捻著灰白的胡須。
感慨:“世上能有幾個君子如沈君這般赤誠仁善?人與人的血也是不同的。”
心臟向全身輸送血液。
他相信人心越好,血越干凈。
心不好,血也臟。
當兩份同樣的內容被送往天海、上南的時候,河尹境內已經安穩下來,病區接連兩日接收的病患數量斷崖式下跌。除了觀察區域和病區的庶民,外界庶民大部分都不知道發生了啥。他們只知道最近戒嚴,治所還接連下達好幾條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命令,讓他們滅老鼠,滅一只獎勵三文錢,喝熱水,誰家喝生水,被抓到要罰錢記過。
罰錢還好,錢也不多。
一旦被記過,他們就很難再接到治所下派的活兒,還會被身邊鄰里唾棄。
因為記過就意味著“忘恩負義”。
忤逆治所,蔑視沈君。
沈君可是拯救他們于水火的恩人!
一連串手段下去,庶民們跟著執行照做,第四天就沒有再接到染上疫病的病患,董老醫師幾經調整藥方,輕癥、中癥都已經轉危為安,體質強些的,都能下地走路了。
現在只剩重癥還在生死線掙扎。
所幸有幾個文心文士輪流用文氣吊著小命,再加上每日湯藥,竟無一人死亡!
這幾乎是無法做到的。
但偏偏在董老醫師眼前發生了!
他還是親身參與者。
跟河尹的風平浪靜相比,天海、上南就波折得多。上南最先發現“疫病”,雖說第一時間封村,避免疬氣擴散,但治療進程緩慢,每天都有幾具尸體被蓋上尸布抬出去掩埋。
一日比一日多。
村中庶民神色麻木。
有怕死的庶民甚至攜帶家眷欲出逃。
繼續待在這里,他們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