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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爭議

  閱卷在文華殿旁的偏殿內進行,氣氛肅穆而凝重。

  香爐里上好的沉水香靜靜燃燒,青煙筆直,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無形硝煙。

  八位讀卷官,主要是四位閣老及幾位資深的翰林學士,需從數百份彌封的試卷中,初步篩選出文理通達、見解不凡者,再細細比較,反復斟酌,評定高下。

  這一整日,殿內多是沉默,只聞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偶爾就某份卷子內容發出的低語,仿佛一群老練的獵手在評估著獵物。

  期間,并非沒有其他優秀的卷子。

  例如,有一份卷子另辟蹊徑,重點論述了如何利用江河地理、改善漕運以保障邊境后勤,雖在宏觀戰略上稍遜,但于實務層面頗有見地,得到了錢牧之的贊賞,他捻著胡須微微點頭,覺得此子懂得“錢糧乃命脈”的道理,是個干實務的料子。

  另一份則大力主張“屯田實邊”,提出了一套詳細的軍屯、民屯方案,認為這才是長久固邊之道,也引起了幾位閣老的低聲討論,覺得此策雖緩,卻也不失為夯實根基之一法。

  然而,最引人注目、也引發最多討論的,仍是那幾份無論文采、見識還是氣度都最為出色的卷子。

  當初步篩選完成,八位讀卷官將各自認為最優的卷子拿出,共同品評,商議前十名次,尤其是前三甲序位時,那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潛流便開始洶涌。爭議,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關于那份策略穩健周全、字跡風骨內含與那份主張銳意進取、文風雄健磅礴的卷子的排名,成為了焦點。

  盡管卷子彌封,但在座的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貍,對于幾位聲名在外的種子選手的文風、觀點傾向早已心中有數,此刻不過是心照不宣地進行著一場關乎未來朝局走向的博弈。

  兵部尚書兼內閣次輔沈端,性子向來如烈火烹油,此刻情緒更是有些激動。

  他“啪”地一聲,將手中那份主張北伐的卷子拍在桌上,震得茶盞都晃了晃,堅持認為此卷“忠義奮發,銳意進取,最能體現國朝氣象,提振軍民士氣,當為第一!”

  說起來,朝中的武勛集團,以英國公張鏞為真正的軍方領袖。

  但英國公常年鎮守北境,威懾涼國,等閑不回京城,在朝堂的具體事務上,尤其是這種需要即時表態的場合,他的影響力需要通過代言人來體現。

  而沈端,這位兵部尚書,便是武勛集團在朝中的重要喉舌之一,尤其代表著那些渴望通過軍功晉升的中下層武將以及部分急于證明自身價值、恢復先祖榮光的勛貴家族。

  英國公本人,歷經風浪,深知兵者兇器,其實內心對于輕易開啟大規模戰端是持謹慎態度的。

  但奈何,武勛集團的整體氛圍是求戰的!

  徐國公一系,作為英國公的世交盟友,態度相對穩健,但同樣希望有機會在戰場上鞏固地位,而靖國公一系,作為后起之秀,更是迫切需要戰功來提升自身在勛貴中的話語權。

  這兩派在“對北涼用兵”這一點上,罕見地達成了共識。

  這就使得作為他們在朝中代表的沈端,必須旗幟鮮明地為主戰派搖旗吶喊,否則無法向背后的金主和支持者們交代,他甚至能想象得到,若是此時退縮,下朝后會被那幫丘吉如何埋怨“沈尚書在閣老們面前怎地如此軟蛋!”

  故而,沈端環視眾人,聲音洪亮,帶著武將特有的、不加掩飾的直率,目光尤其在韓章和錢牧之臉上掃過,仿佛在質問他們是否忘了邊關烽火。

  “如今北疆不寧,涼賊屢犯邊關,燒殺搶掠!正需此等銳氣激勵人心,震懾宵小!若點選那些過于保守、四平八穩、只知道‘待天時’、‘蓄國力’的空論為魁首,豈不讓邊關浴血、枕戈待旦的將士們心寒?”

  他越說越激動,甚至站了起來,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并不存在的佩劍位置,仿佛下一刻就要請纓出征:“又如何體現陛下雪恥之決心?難道先帝之恥,我等為臣子的,就能忘了嗎?!”

  最后一句,已是帶著幾分質問和悲憤的語氣,臉色因激動而泛紅,這情緒半是真性情,半是表演給特定對象看的。

  首輔韓章則依舊穩如泰山地坐在主位,持重地搖了搖頭,花白的眉毛下,眼神銳利如鷹,仿佛能看穿沈端激昂言辭下的利益考量。

  “沈相,稍安勿躁。”

  他語氣平和,卻帶著多年積威所形成的、不容置疑的分量,每個字都像落在秤盤上的砝碼,試圖穩住這略顯失控的場面。

  “銳氣固然可嘉,為國羽翼、渴望雪恥之心,老夫亦深以為然,值得肯定。”

  他先肯定了一句,算是給沈端和其背后的武勛集團一個臺階,安撫了下對方的情緒,但話鋒隨即一轉,如同綿里藏針。

  “然,治國如同醫病,需權衡利弊,對癥下藥,更要放眼長遠,顧及根本。豈能因一時意氣,或是一部分人的訴求,而置江山社稷于險地?”

  這“一部分人的訴求”,指代已然相當明顯。

  他伸出枯瘦但穩定的手指,輕輕點著那份穩健策略的卷子,仿佛在撫摸一件關乎國運的珍寶:“反觀此卷,老成謀國,策略周全,既明確回應了陛下雪恥之志,提出‘練兵選將’、‘通商削勢’等積極舉措,又充分權衡了我朝目前國力仍在恢復、民生尚需休養的現狀。”

  “其所言的‘固邊防,實倉廩,蓄國力’,乃是穩健進取之道,步步為營,更符合當今陛下一直強調的‘勵精圖治,穩中求進’的國策精髓。”

  他微微提高了聲調,目光掃過全場,意在爭取更多中立者的認同。

  “若輕啟大規模戰端,勞師遠征,一旦受挫,錢糧耗盡,民心浮動,恐傷及國本,屆時…”

  韓章頓了頓,沒有明言,但那個沉重的停頓,以及“重蹈覆轍”這四個隱隱約約、懸在半空的字眼,像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向了沈端以及所有知曉先帝“北狩”舊事的人的心尖。

  沈端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張了張嘴,想反駁那只是“萬一”,或是“為雪恥豈能惜身”,卻發現自己在這血淋淋的歷史教訓和可能承擔的“誤國”責任面前,任何過于激進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只能悻悻然哼了一聲,重重坐下。

  對比于沈端的激昂,禮部尚書錢牧之則顯得圓滑許多,活像個精明的賬房先生。

  他從民生經濟的角度慢悠悠地補充道,手里還捧著他那盞溫度剛好的雨前龍井,仿佛天塌下來也得先喝完這口茶。

  “韓相所言,老成持重,確是老臣謀國之言。沈相之憂,亦是為國為民,其情可憫。”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嫻熟地展示了一下端水藝術,然后才切入正題,開始撥弄他心里的算盤:“北伐之議,動輒牽扯錢糧無數,兵連禍結,恐非數年之功可定。我朝雖歷經休養,江南雖富,漕運雖通,但若要長期支撐一場國運之戰,亦是壓力巨大,難免需加征賦稅,恐傷民力,動搖根基啊。”

  他輕輕吹了吹茶沫,啜了一小口,發出滿足的嘆息,仿佛在品味茶香,又像是在組織更具說服力的語言。

  “而此卷所提策略,更顯穩妥,強調內修政理,充實倉廩,利于與民休息,徐徐積蓄國力。且其提出的‘經濟制衡’、‘通商惠工以削其勢’之論,頗有新意,若能施行,或可不戰而屈人之兵,收奇效而省國力。于國于民,善莫大焉。”

  他這話,既支持了韓章,也委婉地表達了戶部,以及他所代表的江南利益集團的難處,更是穩穩地站在了“愛惜民力”、“為民請命”的道德高地上,讓主戰派不好強行反駁。

  “不過!”

  錢牧之放下茶盞,話鋒忽然一轉,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像只發現了新選擇的老狐貍,覺得或許可以換個方式達到目的。

  “老夫細細品評之下,倒是覺得這份卷子,亦是不錯!”

  他變戲法似的取出另一份文采斐然、主張整頓吏治、藏富于民的卷子,將其輕輕推到眾人面前,如同展示一件精美的瓷器。

  “此卷文筆華美,學識淵博,更難得的是緊扣‘固國本’之要義,所言‘吏治清則民心安,倉廩實則國基穩’,深得治國三昧。于當下而言,或許此等專注于內政修明之策,更能普惠天下百姓,使我朝根基更為牢固。且文風沉穩,可見其人性情端方,亦是良才。”

  這是袁慎的卷子。

  說到底,袁慎所在的袁家是河南道的地頭蛇,也算是瀕臨江南本土的一塊區域,他們此時推出袁慎,怕是有些其他的盤算。

  雖說其中是有官家的旨意,但錢牧之一系的人還是擔心這里面有什么不妥,既然袁慎想不出頭,那他們就幫他一把。

  幫他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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