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賀弘文陷在表妹的癡纏與明蘭的疏離之間，左右為難，竟一時做起了鴕鳥，只盼時日能沖淡一切。
然而，東京城的時光從不為人駐足，當他的愁緒仍在心底輾轉時，春闈放榜的吉日已至，霎時便是吸引了全城的目光。
這日的東京城，仿佛所有的喧囂都匯聚到了貢院街一帶，其他地方的些許愁思，在這般熱鬧面前，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放榜當日。
貢院街對面茶樓。
這日清晨，天際方才泛起魚肚白，貢院街前卻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各式各樣的車馬轎輦將附近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小販們趁機兜售著茶水、點心、甚至還有趕著寫吉利話的秀才，好不熱鬧。
而對面臨街的茶樓更是早已被預定一空，二樓雅間的價格比平日翻了三倍不止，能在此處占得一席之地的，非富即貴，或是今科極有把握的考生，皆是為了能第一時間看到那決定命運的皇榜。
盛長權與四位好友包下了一間位置極佳的臨窗雅座，除了因身子孱弱而未能下場的申禮特地前來為好友助威外，柳仁元、牛興文、連卓三人雖在鄉試中榜，卻自覺火候未到，此番下場更多是為歷練一番，博個經驗，故而心態頗為放松，反倒比正主還要鎮定些。
雅間內布置清雅，桌上擺著幾碟精致的茶點和一壺上好的龍井，茶香裊裊，幾人分賓主落座，談笑風生，倒是沖淡了等候的緊張氣氛。
“長權兄，“性子爽直的柳仁元率先打破沉默，他呷了口茶，笑著打趣道：“今日之后，我等怕是該稱你一聲'盛會元'了！到時候可別忘了提攜提攜我們這幾個不成器的兄長啊！“
申禮雖未參考，但卻比誰都緊張，手中的茶盞端起又放下，目光不時瞟向樓下洶涌的人潮，聞言連忙接口道：“正是，正是！長權賢弟才學出眾，莊學究都贊不絕口，今日必能蟾宮折桂，為我等爭光！”
他言語誠懇，眼底卻藏著別樣的心思——盛長權可是他精心為姐姐申珺物色的“準姐夫“，若此次能高中，那這樁姻緣成功的把握可就更大了。
不過，這個想法，在座的幾人里就他知道，旁人還不得知。
對面，連卓和牛興文則相對沉穩。
牛興文年紀最長，為人也最是持重，他捻著短須，笑道：“我等此番不過是試水，見識見識場面便是首要。中與不中，都看天意。”
“倒是長權你，“他轉向盛長權，目光中帶著期許，“寒窗苦讀十數載，今日一戰，定要莫負眾望才好。”
話雖如此，他眼底深處仍存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畢竟若能中年得中，誰人不愿？
連卓也點頭附和：“牛兄說的是。長權賢弟乃汴京小三元，功底扎實，此番必能延續輝煌。“
“諸位兄長過譽了，長權愧不敢當。”
盛長權神色平靜如水，執起青瓷茶壺，從容地為幾位兄長續上茶水，動作流暢自然。
“科舉之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場上瞬息萬變，難有萬全把握。長權但求盡心竭力，無愧于心罷了。”
他言語謙遜，目光卻清亮有神，自有一股沉靜自信的氣度。
他深知在座幾人，除申禮外，牛、連二人，甚至是世交柳仁元與己結交，或多或少都帶著些家族背景與利益考量，并非純粹的君子之交，但這世間，赤誠友誼本就難得，能得此同行之人，互相扶持，已屬不易。
言談間，盛長權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樓下熙攘人群。
忽然。
他的視線在一個身影上微微停頓。
那是一個身著靛藍長衫的年輕男子，其獨自立于人群邊緣的一棵柳樹下，身姿挺拔如松，神情冷峻，與周遭的狂熱和焦慮格格不入。
那人仿佛自帶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所有的喧鬧都隔絕在外，只余下一身孤高清冷。
盛長權心下微動，暗忖：此人氣度非凡，絕非尋常學子，卻不知是何來歷？為何獨在此處？
他將這身影默默記下，想著日后或可打聽一番。
“扣！扣！“
恰在此時，雅間的門被輕輕叩響，打斷了盛長權的思緒。
伙計推門而入，身后引著一位公子。
來人約莫二十上下，身著月白杭綢直裰，外罩同色紗袍，腰系玉帶，手持一柄泥金折扇，他面容俊雅，膚色白皙，眉目疏朗，嘴角含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通身上下透著一種清貴矜持的氣度，正是河南道聞名遐邇的才子袁慎。
“諸位兄臺，在下袁慎，唐突打擾了。“袁慎從容不迫地拱手一禮，聲音清朗悅耳，“隔壁雅間已是客滿，見此處似是幾位同年在此靜候佳音，不知袁某可否叨擾，借一角之地，共候皇榜？”
他言辭謙和有禮，笑容溫和，眼神卻在瞬間將雅間內五人迅速掃視了一遍，最終落在了幾人里面容沉靜、氣質最為卓然的盛長權身上。
而盛長權等人早已聽聞袁慎才名，知其乃今科大熱，見狀紛紛起身回禮。
牛興文作為年長者，率先開口，笑容爽朗：“袁公子太客氣了！相逢即是有緣，何來叨擾之說？快請入座！伙計，再添一副杯盞，上一壺新茶！“
“多謝兄臺。“袁慎從容落座，姿態優雅。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盛長權，唇角笑意加深，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好奇與贊賞：“若袁某所料不差，這位氣度不凡的兄臺，想必便是名動汴京、連中小三元的盛長權盛兄吧？”
“久仰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袁兄過譽了，些許虛名，不足掛齒。“盛長權拱手回禮，神色依舊平靜，不卑不亢，“袁兄河洛名士，家學淵源，才名遠播，長權亦是神往已久。”
“今日有幸相識，實乃快事。”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匯，雖都面帶微笑，言辭客氣，卻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與衡量。
袁慎的笑容溫潤如玉，眼底卻藏著精明的算計，盛長權則沉穩如山，應對得體，絲毫不露怯色。
“轟！”
幾人寒暄方歇，正要品茶，樓下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喧嘩聲——皇榜張掛了！
“放了！放了！“
“快看！貼榜了！“
“讓一讓！前面的讓一讓！“
霎時間，茶樓內所有的交談聲都戛然而止，盛長權等人也立刻涌到窗邊，憑欄遠眺，屏息凝神地聽著樓下差役高聲唱名和人群中爆出的陣陣狂喜呼喊。
狂喜的呼喊聲如同潮水般陣陣傳來，清晰地穿透喧囂，撞擊著樓上每一個人的耳膜：“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