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散關到蜀地漢中郡,那要穿越大約五百里山道,這對于任何軍隊來說都是十分有難度的行軍。
好在為了能夠將蜀地物資運出這蜀山,遠在大彭之前的王朝就已經在開鑿蜀道建設棧道,這才使得軍隊移動速度大大增加。
然而令陳昀‘氣抖冷’的是,那撤退的蜀軍竟然喪心病狂地將面前的棧道給一把火燒掉了!
這令他出兵前的雄心壯志迎來當頭一盆冷水。
“蜀王戈該死!”陳昀在帥帳之中大發雷霆,一眾部將在旁悶不做聲。
王棄安安靜靜地縮在帥帳一角,表示自己就是個管輜重的,犯不著去觸這個眉頭。
隨著進入這山區之中,王棄已經從原本的輜重運輸官變成了隨軍輜重主管…‘車馬營’自然是專門用來看守輜重,而他則是負責記錄任何輜重的進出以及管控。
這原本是文官的活,但不知為何也被丟給了他。
所幸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不難,以他的思維能力就算是將三萬人的用度都記在腦子里都沒問題,更何況他還會記賬呢!
三萬人的賬目他做得清清楚楚,一個人就輕輕松松地將整支大軍的后勤給管了起來。
這使得其實暗中十分關注他情況的陳昀再次長吁短嘆…感慨如此能文能武的人才為何不能為他所用?
所以在這個陳昀最為煩惱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看向了角落里的王棄問:“子歸,我軍還有多少輜重,還能堅持多久?”
王棄一臉沉靜地說道:“回稟大將軍,目前隨軍輜重足以支撐半月行軍,若是先前大將軍于陳倉縣籌備的糧草未有出錯,那么就算大軍改道而行,也依然能夠維持四月所需。”
陳昀聽了王棄的話心里面一下子就有數了,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會惜才之心大起。
不過對于此時的陳昀來說,如何繼續攻略蜀地才是重中之重,所以立刻下令道:“大軍向西,我們改走故道!”
于是大軍后軍變前軍,從被毀的棧道中退了出來,再折向西南去走那最為古老的一條山中通路。
這條路雖然較為緩和,但因為是順著山水之勢所開,故而多回轉。
若是走這條路,光是在山中行軍恐怕就要有一月有余,而后勤保障方面更是困難重重。
可自古入蜀便是如此,北方王朝要想南下入蜀,幾乎都必須要做好萬全的準備與積累才能發兵。
像陳昀此時這種倉促起兵的狀況,其實已經算是在行險了。
他必須行險,若是就這么回去,那他的地位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此時武帝大行不過三年,原本武帝朝的重臣還多有在朝,他哪怕是到了大將軍位,也只能算是朝中新貴而已…大家看在武帝托孤的面子上才讓他掌權。
在這一次的行軍過程中,陳昀明顯就對王棄更看重了,因為他已經知道這場戰爭能夠取得什么樣的成果,恐怕關鍵要看后勤。
他甚至每天都會叫王棄單獨與他匯報工作,然后過目每日后勤物資的變動情況。
而王棄那十分完善的表格賬目,則是總能夠讓陳昀一目了然,很輕松地就知道自己今天花費了多少而還有多少剩余。
就這么在山中繞了十來天,陳昀看著那賬目中的數字意外地問:“子歸,我看你似乎是在刻意結余一些糧草?”
王棄點點頭答道:“這是屬下在散關時從軍司馬元平身上學來的小智慧…按照計劃分配每日用度,然后再盡量結余一部分作為關鍵時刻的儲備資源。”
陳昀聞言則是稍有不滿地問:“你是擔心戰事不利,我們會遇到糧盡的危機?”
這個時候換個人都該要誠惶誠恐地謝罪并且表示只是以防萬一之類的…
可王棄就是很淡定地說:“不一定是戰事,行軍路上也多有意外,多準備一些總不會錯。”
話是沒毛病,可是在陳昀耳朵里聽著,那就是顯得在‘咒’他了。
于是他不太高興地說:“本將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王棄便依言下去。
他知道自己‘耿直’的言論又惹得陳昀不愉快了,可這有什么辦法,他就是這么耿直的一個人。
事實也證明了王棄所說。
當他們在這故道行軍近一月時,發現大片山崩落石將這故道給完全封閉了。
大軍若要通過,非得要花費大量時間重新打通道路不可…不管這是自然形成還是人為的,對于征蜀大軍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陳昀的面孔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大手一揮道:“扎營,給我把路挖通!”
他記得按照王棄的賬本來推算,摳掉回程,他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
再加上王棄日常結余的糧草,再堅持七十日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他覺得自己還有容錯時間,而一旦攻下了漢中郡,那么就可以有足夠的糧草來供應全軍了。
這是他美好的愿景,只是沒想到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他都在讓士卒挖掘山道,甚至因此產生了不小的傷亡。
王棄此前都沒有去找過陳昀,只是在這次糧草失期之后找到了陳昀道:“大將軍,我們如今只剩下十天存糧,而糧草失期,此時大軍已經十分危險了。”
陳昀煩惱地看著王棄,他覺得王棄就是來給他找不痛快的。
可是王棄依然表現得很平靜,他說:“請大將軍冷靜一些,屬下推測陳倉縣的糧草儲備可能出問題了,事實上前兩次運糧來時,到達糧草的數量就已經開始下降三至四成了。”
陳昀此時已經有些像是賭紅了眼的賭徒,他瞪著眼睛問王棄:“你是什么意思?是要我就這么退軍嗎?”
王棄愣愣地看了下陳昀,然后說道:“不,屬下只是建議大將軍回去應當查查陳倉的存糧究竟怎么了,不該出現這種問題的。”
陳昀這次反過來愣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仿佛開竅了一樣。
他說:“你有把握是陳倉軍糧出問題了?”
王棄點點頭道:“我們軍中用度,我的賬本一筆筆都記得清楚,而且我還根據民夫數量進行了路上運送損耗的折算…若是真籌備了大將軍所說的那些糧草,那么此時我賬目就只有六成在案。”
“其中或有謬誤,但不該差這么多的。”
陳昀聞言神色明顯振奮,因為他知道王棄說得沒錯,這賬本幾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點完善的,所以他也能一眼就看得明白。
“來啊,召集眾將,準備撤軍。”
陳昀忽然沉聲對外面吩咐了一聲,給王棄使了一個眼色…
王棄心領神會地縮到了角落一言不發。
而等到眾將來齊之后,陳昀便忽然間大發雷霆!
“混賬的大司農!”
“就是這樣給我籌措糧草的?”
“出兵時就種種推脫削減我出征兵員,如今竟然又擅自克扣我軍糧…”
“此事,本將定要一查到底!”
王棄看著陳昀的表演,為那演技深深拜服。
了不起,雖然當初就知道這人演技絕佳,但先前是大家一起在武帝面前裝孫子…沒想到現在當了大佬,演技竟然不退反進。
厲害了厲害了。
而在場的也是聰明人,全都很是配合地表現出了一種義憤填膺的樣子…
大家都很厲害啊…戰事不利能是他們的錯嗎?當然是后方那幫文臣拖后腿了啊!
而且這次他們已經有依據的!
王棄的賬本就依據!
一群人那是群情激奮,越想越覺得自己被坑慘了,恨不得立刻返回長安討個說法…
王棄在旁邊看得瑟瑟發抖…好家伙,這群人還要不要臉,分明就是他們也不想再留下浪費時間了。
他發現在這官場混,果然是要會演會鬧夠不要臉才行,反正今天他是大開眼界。
命令被傳遞了下去,全軍士卒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撤了。
這仗打得賊沒勁,不是在趕路就是在挖山道,都沒怎么認真打過。
原本想要撈戰功都沒地方去撈,還不如快點回去呢。
而且回程也很困難,各部將領甚至要輪流入山打獵才能夠維持軍需。
只剩下十天的軍糧,哪怕再精簡用度,也撐不到他們回去。
也好在一直有各部將領去打獵,這些軍糧吃了十五天,總算是遇到了另一波運送糧草的后勤隊。
而令陳昀惱怒的是,這一批糧草看起來是足量的,可打開一看里面都是已經發霉的陳米!
這種以次充好的情況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憤怒地馬鞭一甩將那個運糧官給抽在了地上,然后讓自己的一隊心腹侍衛帶著他的長史季泎先行一步,回到陳倉縣徹查一切。
已經可以預見這將會是一場血雨腥風了。
王棄能夠理解陳昀的這種憤怒,這是京畿地界,是絕對不能亂起來的。
若是在京畿地界都無法掌控了,那么他們還憑什么來和外面的那些叛軍來斗?
哪怕吃著發霉的陳米,大軍也還是在十天后走出了山,然后回到陳倉縣休整。
來到陳倉縣的時候,王棄仿佛從風中聽到了無數悲慟的哭泣聲。
他知道這里死了很多人。
尤其是,當他來到陳倉縣城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季泎正在殺人…一群看似灰頭土臉但衣衫很精致的人就這樣被當眾斬首!
好重的殺心。
王棄遠遠地看著人頭落地,就知道陳昀已經給自己找好了替死鬼了。
他心中微微一動,隨后就讓阿寶悄然潛入地下,先一步進入陳倉縣城探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王棄作為押送輜重的‘車馬校尉’,他很自然最后一個入城。
而在入城將自己部下都安頓好之后,就已經通過阿寶得到了消息。
阿寶一直潛伏在地下,悄悄地探聽著地面上百姓甚至官吏的各種討論。
其中談論得最多的自然就是這陳倉縣令貪墨軍糧的事情…
這陳倉縣令,竟然膽大包天地將軍糧售賣給幾大家族,然后又從那些家族手里換取陳米供應軍需…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而且這事在被季泎人贓并獲之后,似乎還牽扯到了長安城中的大官…
王棄就知道,陳昀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而那些被斬之人,正是與陳倉縣令進行交易的幾個豪族。
這些豪族被季泎抓住了之后一點都沒帶客氣的,滿門抄斬!
動了軍隊的東西,就是這么不講道理。
而季泎的狠辣也是讓王棄重新認識了這個看似病弱的文士…難怪能夠成為大將軍長史,光是這干‘臟活’的能力就不同凡響。
可以預見的是,一旦陳昀帶著這一票軍卒攜怒回京,那必然又是一番朝局動蕩腥風血雨。
原本這次攻蜀之戰可以說是失敗了,該是陳昀遭受百官詰難的…可現在陳昀挑動了全軍的怒氣,甚至可以讓整個軍方都站在他的背后,反過來以此向那些文官團體發難!
他將這個事情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林觸,讓他有個心理準備。
只是讓王棄有些意外的是,林觸的回應十分有意思…
他說:這事我知道了,你也盡量不要摻合到這件事情里去…讓他們鬧,這不關我們的事。
王棄大約明白林觸的意思…長安的亂局,他們這一支勢力不該參與。
所以他也特意又吩咐了一下阿姣姐姐,讓她接下來一段時間就盡量不要去長安城里了,呆在霸陵邑看那風云起就行。
…其實王棄不想湊熱鬧,那陳昀還真就不準備讓他一起回京了。
在匆匆了結了陳倉的事情之后大軍就要返回長安。
可是在開拔之前陳昀忽然當眾對王棄說:“這陳倉縣經歷動蕩,又是扼守蜀道的關鍵之地,我必須留下個能力足夠又令人放心的人選鎮守…子歸,你就是這個人選,替我好好經營陳倉。”
王棄微微沉吟,便領命道:“屬下遵命。”
陳昀松了一口氣,沒有抗拒就好。
他又說:“此戰你功勞不小,便改封你為扶風校尉,兼領陳倉縣令,務必給我將這陳倉道、散關沿線的防務給經營好。”
這是給他小小地升了一些官位…其實就是叫他拿著一樣的俸祿做更多的事情,真是一手好算盤。
不過右扶風為京畿三輔之一,所以扶風校尉的名頭也已經算得上是雜號校尉中最高級別的了…算是給了他一些虛名吧。
看得出來,陳昀還是在壓制他的升職。
若是王棄此時是他的人,以王棄這一戰的功勞,估計可以拿個四平乃至四定之類的重號將軍名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