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深夜。
無清宮。
一道黑影掠過,比閃電還快,無聲無息。
伴隨著黑影掠來的是漫天冰寒,漫地灼熱。
冰火兩重,如兩袖紅藍蟒,一上一下向著遠處的大殿襲去。
這般的能量本是注定了大殿的毀滅,然而...
叮叮叮...
幽黑的大殿發出怪異的聲音,頓時間,整個無清宮的空間好像被禁錮了起來,好似脫離了人間,而單獨地形成了一個區域。
紅藍蟒蛇,瞬間灰飛煙滅。
殿中,閃爍幽光的神佛們,雙目緩緩睜開。
本是從入口到出口只需四五百步的大殿,頓時變得深邃廣袤而不可測,空間在此處做了一次延伸,本只有居中“無清圣人”金身的大殿忽地變得如無盡甬道般漫長。
一眼看不到底,兩側的神佛影影霍霍,狹長而高大,從虛空里生出。
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掙脫這空間的束縛,從中而出一樣。
黑影是夏燭。
夏燭似乎早了然于胸,在這大殿生出的一剎那就已經精準地脫身而出,站在了殿外,然后慎重無比地看向那“變異”了的大殿。
這是她第二次來無清宮了。
因為她不得不來,她隱約察覺若是不能在這里將災禍的萌芽掐斷,之后,這浩劫將令人不敢想象,甚至比父親之前處理的“異域火種”“魔龍之子”“紫薇諱魙印”等等還要嚴重。
現在的“分肉大宴”被魔女小媽們控制的很好,但這也是很脆弱的平衡,如果無清宮再跑出來什么,“分肉大宴”一旦失衡,黑暗神佛紛紛出世,那后果不堪想象。
異域氣運經過了父親的努力,這才稍稍蟄伏。
現在父親不在了,一晃數年,這蟄伏的氣運又開始反撲了。
夏燭不得不出手,她不想讓父親失望。
但是...
夏燭卻不再是一個人在戰斗了。
無清宮外,曠野上。
一棵棵樹妖正嚴陣以待,和樹妖們混在一起的還有青龍侍的精英們,還有許許多多執弓搭箭的士兵們。
這些士兵們大多是人類里的精英,他們看看最前的樹妖們,看著那一道道令人安心的身影,心底實在是頗有些無言。
沒想到有朝一日,他們竟然會和妖并肩作戰。
是的。
人類里,有罪大惡極之徒。
妖魔里,也有好妖善妖。
士兵們開始很害怕,但在了解到這些樹妖竟是一直在為人間的和平默默貢獻著的時候,士兵們都肅然起敬,紛紛摘掉了有色眼鏡,收起了之前狹隘的心思。
恩怨不分枉為人,士兵們都是熱血的好漢子,自然都懂。
樹妖們也挺害羞的,被人認可,感覺還不賴,于是它們都驕傲地腆起了肚皮,肚皮上那一輪詭異扭曲的黑色烈日涂鴉,仿是不可言喻的魔。
開始,士兵們還挺害怕,但在察覺到他們的害怕傷害了樹妖朋友的心后,頓時也個個有樣學樣,在胳膊上,臉頰上畫上黑色太陽的涂鴉。
“小青龍”句芒自然知道“黑色太陽”意味著什么,于是也不會去阻止。
如此,人妖一家親的奇景就出現了。
“張三,你們躲在我身后,老爹曾經說,人不為別人,天誅地滅。
所以...一會兒打起來了,就由我來保護你們。”一個樹妖發出古怪的聲音。
這樹妖身后的張三是個強壯的人類士兵,他是一個百夫長,手下有百人。
而每百人配一個樹妖,乃是此時的戰制。
別以為人類不行,在大批量運用蓮紋技術后,人類的弓箭也是能夠射傷四境強者的。
雖說比起四境差了很多,但是蟻多可食象,人類士兵并非一無是處。
“多謝老哥!”張三拍了拍樹妖的樹根。
剛開始他是害怕的,但經過相處,他能明白這些恐怖樹妖的心思其實就跟小孩兒似的。
而這些小孩兒天天最愛把“老爹曾說過”掛在嘴邊。
這讓士兵們非常好奇老爹是誰。
而老爹的語錄經過流傳,變得詭異無比...可這也士兵們之中流傳,在覺得好笑之余,又多出了幾分欽佩。
是啊。
原來,一直有人在默默的守護這人間。
那現在,他們也要一并地站在守護人間的前線,并肩作戰!
“老哥,我們不會拖后腿的!”一個年輕面龐的士兵又對樹妖輕聲喊道。
正說著話的時候...
他們看到不遠處的無清宮爆發了極度超現實的一幕。
轟隆隆轟隆隆 無清宮的空間好像撕裂了,一只黑色的巨柱從中伸展出來。
虛空被這巨柱捅開一個巨大的黑窟窿。
轟隆隆轟隆隆 電閃雷鳴之間。
那窟窿越發之大,黑色巨柱還在往外,隱約之間讓人辨出了這輪廓。
那巨柱居然不過是一個手指尖,而往后的則是一只大手。
“攻擊!!”
“攻擊!!”
嘶吼聲里,萬箭齊發。
一道道蓮紋閃爍里,天地已被箭雨填滿。
雨生于大地,直沖天穹。
樹妖們拔起樹根,用老爹親手改造的樹根槍開始了射擊。
“哚哚哚哚哚!!”
“哚哚哚哚哚!!”
樹妖們狂暴地進行著配音。
沒辦法,老爹為它們改造樹根時,曾經做過“消音”處理。
但這沒關系啊,老爹的深意它們都懂。
老爹只是想讓它們多說話,多從一棵樹的孤僻生活里走出來而已啊。
“哚哚哚哚哚哚哚哚!!”
樹妖們賣力地喊著。
箭雨槍雨,固然有用,至少無清宮外圍的妖道們就是被他們的火力給射殺的。
但這里...卻無法傷到哪黑色大手分毫。
大手很快伸展而出。
虛空里,一輪似流淌著濃墨的“卍”字于掌心生出,緊接著向著夏燭抓去。
這未知的存在認得很清楚,只要滅了夏燭,這群小螻蟻們的掙扎是可以完全忽視的。
詭譎的無清宮上,
夏燭靜靜看著那抓來的黑手,還有那旋轉的詭異的“卍”字,深吸一口氣,令面前的空氣氣溫極極大降低,風霜于夜空凝結出霜華...
然后,又在她狂暴的一口吐氣里,化作紛紛燃燒的龍火。
火焰呈錐狀噴出,撞擊在那“卍”上。
但卻只是小小地阻礙了一下,根本沒用。
夏燭心底一震,往后急退。
黑手扇開龍火,在漫天冰霜和炎星點點里,向夏燭抓去。
轟!!
轟轟!!
夏燭心神一動,又是數道能量轟擊在那手上。
但在旋轉的“卍”字之間,卻皆是煙消云散。
這黑手,似乎出來一次,而對她存了必殺之念。
此時,另一邊,苦海之中。
春雨飄落。
一人一龍,依然在對視。
夏極已然感到了一點:
魔龍,是真的,是如山河社稷圖一般的唯一存在,或者至少...它有能出現在任何地方的力量。
他心底生出一種古怪的情緒。
旁人落于苦海,只怕所見皆是虛幻,而他卻還能在這虛幻里看到不少的真實。
春雨如牛毛花針,在狹窄小道上飄落,飄停。
停在這一人一龍之間。
遠處,風雨猶在,但此處,別說風雨了,就連一粒塵埃的飄動都靜止了,天地之間的色澤被剝去,天地之間的運動被剝去,無色而靜止,而靜止之中卻又蘊藏著極強的爆發和突然能夠毀天滅地的沖突。
下到高山滄海,上到星辰宇宙莫不如是。
似靜實動。
而人們心底里的圣人形象,亦是閉目垂拱,坐在蒲團上,不知心之所向所往。
強者交鋒,豈會多言?
多語?
多動?
言語,是心底不明,因為不明所以才會問。
而問,就是落了下乘。
真正的強者,從不會去發問。
多動,是心底不安,因為不安所以才想用動來獲得安全感。
而動,亦是落了下乘。
真正的強者,從不會主動,也不會被動。
因為當他出現在這里的時候,一切都已自明,一切都已清晰,一切都已沒有了疑惑。
魔龍清楚。
夏極在魔龍出現的時候,也隱隱有些清楚了。
事實上,魔龍出現在這里是一件很異常的事。
苦海里一切皆幻,觸動幻覺不可能觸動魔龍,夏極之前的斬殺海妖根本不可能引來魔龍。
但,魔龍卻出現了。
這就說明魔龍是被其他因素吸引而來的。
是什么因素呢?
外朝無名小道的春雨里,一人一龍彼此對視。
夏極察覺了那一雙猩紅巨瞳里閃過的復雜之色。
緊接著,異變忽起。
魔龍那虛無的龍形輪廓在撕裂,在掙扎,內里一團團大大小小的怪異輪廓好像肥皂泡泡,從內往外不停地鼓脹,化作一個個肉瘤兒般的詭異輪廓,有的開花芝麻般越疊越高,有的如架上葡萄,串串兒斜垂而落掛在半空。
這一瞬間,本是渾然一體的魔龍,忽地好像變成了許許多多的小存在。
這些小存在的身上浮現出一道一道奇異山紋。
這山紋扭曲而古怪,像是文字,但卻根本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文字。
再接著...
黑色龍形輪廓的軀體好像被一分為二,向兩邊裂開。
那兩只猩紅的瞳孔一左一右,相距甚遠,卻又從兩邊再度看向夏極。
夏極早就對各種東西的古怪免疫了。
面前這魔龍之前還是條龍,現在就仿是變成了一朵植根于大地,卻又從中分開的雙生之花,每朵花都結了果,這果,就是魔龍的猩紅龍瞳。
這究竟是什么?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兩個聲音。
一個聲音沒有發出準確的表意音節,只像被觸怒野獸在低沉嗚鳴。
另一個聲音則是在一陣混亂的嘈雜后,發出輕柔的怪異微笑尖吼,完全矛盾的聲調糅雜在這一種聲音里,凡人哪怕只是聽了,都會瞬間陷入癡愚。
這尖吼聲居然說話了。
對著他說話。
“偉大的皇”
“偉大的皇”
“偉大的皇”
夏極一頭霧水,滿臉問號,他隱約感覺到這魔龍里的一部分似乎和他親近,另一部分似乎極度的憎惡他。
而之所以會這樣,很可能是因為焚道和“羅睺吞日炎”的緣故。
在苦海之中的這些年,他放縱欲念,再加上苦海的肆意加強,某種程度上,焚道的毀滅之意已經被拔高到一種相當恐怖的程度了,遠不是原本的他,甚至也不是五境的他該有的程度。
而正是焚道的這毀滅之意吸讓他和魔龍產生了某種詭異的聯系。
是炎魔的原因么?
炎魔,到底是什么?
為什么自己最初簽到的功法就是炎魔的法門?
而現在,魔龍又會稱呼自己為“皇”?
魔龍又是什么?
下一剎那,他就看到魔龍化作的雙生花開始越發撕裂,像是這魔龍一分為二,正在被硬生生地從中撕裂,繼而彼此之間開始了無止無盡的廝殺。
哧哧哧哧哧哧哧哧 兩條螺旋般的黑影攜帶著強大的能量,互相糾纏,互相勒緊...
良久...
虛空里,那尖銳聲音傳來一句:
“您的意志,就是我的命運”
夏極道:“那我讓你停止進攻人間,可愿意?”
虛空里平復了許久。
未幾,一聲“遵命”傳遞而來。
緊接著,虛空里爆發出更大的廝殺動靜。
魔影消散,再也不見。
當夏極出現在外朝的都城時,
之前船長所帶來的“有海妖隨著巨輪一起來到外朝”的事已經被定位于“潛在危險”,而不再會被派遣專人追蹤此事。
夏極走在外朝的街道上。
這里的房屋建設格局少了古風,卻多了幾分歌特式建筑的風格,高聳削瘦,尖頂矗立,神秘哀婉的紋理處處皆是。
仰望高處,還能依稀見到最高處的那一個尖樓,樓上刻繪著詭異神秘的扭曲山紋。
那是教會的總部。
夏極并沒有立刻去教會總部,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
“賣面包新出爐的面包”少女聲音傳來。
但伴隨著的卻是一陣陣辱罵聲。
“這家的面包真難吃!”
“聽說還用了發霉的稻谷!”
“快走快走!”
行人匆匆,卻沒有一個人進入店內。
少女長嘆一聲,黃發垂落,耷拉在雙頰的些微雀斑上。
她嘴唇抿著,淚水醞在眼眶里。
難吃可能是難吃,但她根本沒用發霉的稻谷,這謠言也不知怎么傳遞出去的...而且大家居然也相信了...
“給我來一個面包。”頗有磁性的男人聲音從一邊傳來。
面包店娘一愣,抬頭看去,只見一個穿著農家衣服的少年正站在店鋪前。
她急忙“嗯”了聲,取了一塊面包,包裝好帶給少年。
夏極結果,吃完,想了想,覺得味道普通,但卻不至于有發霉稻谷。
再看看少女,他想了想道:“我沒錢。”
金發面包店娘:
夏極道:“欠債還錢,我沒錢,那就留下為你打工吧。”
疲憊,與生活,是壓下欲念,讓心情平靜的兩樣法寶...
這是苦海里這十多年來夏極所尋找到的生活方式。
哪怕要去找教會麻煩,他也先要如普通人一樣,找個地方落腳,并且擁有忙碌的生活。
如此,他的心才會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