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政兒來了。”
聽到殿外突然傳來的熟悉之聲,趙姬神情一斂,轉過頭露出欣喜微笑。
下首左側跪坐的呂不韋也正襟危坐,“參見大王。”
“這里不是章臺宮,相邦隨意些便是。”
嬴政直接坐在了趙姬身旁,微笑說道。
臉上看不出絲毫異樣。
漆黑的雙眸更是沒有絲毫情緒流露,讓人猜不透心思。
呂不韋神情一凜,卻是不敢隨意,這些日子,這新王的手段他已經領教。
不過十三歲,但其手段雷厲莫測,比其父嬴子楚的心機不知深沉強大了多少,甚至遠遠無法匹敵。
剛開始他其實也想盡心輔佐贏子楚,而贏子楚也對他信賴有加,讓他能夠放手施展自己的抱負,只是沒想到贏子楚繼位三年便病死,所以他力推年僅十三的嬴政繼位。
他雖然知道嬴政志從高遠,極為不凡,但終究覺得嬴政年幼,身邊也沒有多少助力,因此不會阻擋自己的施政方策,而且嬴政無法親政,也沒有能力阻止,整個秦國也都是他說了算。
至于趙姬,他更是了解,沒有政治頭腦,小女人一個,到時候還不是任他忽悠施為。
卻萬萬沒想到,這年僅十三的嬴政,心機卻是足可與昭襄王相比,回秦三年,竟然便讓嬴氏宗親認可,更是一具覆滅韓國,讓大秦各將軍心悅臣服。
而且那華陽太后也是一個果斷之人,在知曉成蟜大勢已去之后,立即選定嬴政,讓楚系支持嬴政,直接導致嬴政雖未加冠,名義上由他這個相邦來治國,太后監國。
但太后的權柄早已被嬴政把控,軍權也早已落入嬴政手中,因此想要監視嬴政都做不到,整個朝中,他呂不韋竟然也只能占據半壁話語權。
他今日前來興樂宮其實也想試探趙姬,因為他深知趙姬沒有什么眼光謀略,所以想讓其爭權奪利,能夠繼續監國,再不濟也要勸阻嬴政,能讓其繼續按照自己所設定的方向,讓大秦穩步前行。
只是可惜,他剛談完,嬴政就到了。
顯然嬴政是得到了消息。
如今整個后宮,哪怕是太后身邊,也都是嬴政耳目,可見嬴政心機深沉,以及多疑,甚至連自己從小相依為命的母親都會監視,其他人可想而知。
因此面對眼前的少年,呂不韋竟然罕見的退縮了,心中更有一股寒意。
那深邃的雙目,宛若無底深淵,讓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初到秦國,面見昭襄王那一天,同樣漆黑的眸子,仿若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讓他入墜冰窖。
顯然,這秦國,繼昭襄王之后,兩代短命之王后,再一次出現了能人。
而這個能人,還是他當初為了籠絡贏子楚,故意從邯鄲當地豪商家中選出的美女并送給贏子楚所生的孩子,而這個孩子,也是他幫助而坐上王位。
或者說,嬴政能坐上王位,他也出了一部分力,因為華陽太后竟然最后沒有選擇成蟜,而是同樣選擇了嬴政。
楚系、宗親、秦將都有人選擇了嬴政,即便沒有他,嬴政繼位也毫無問題。
也是從那一刻起,他相邦地位不穩,甚至都及不上贏子楚在世之時。
因為贏子楚對他信賴有加,但眼前此子卻有自己的想法。
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大王,天色已晚,臣告退。”
呂不韋看了看黑下來的天色,隨即起身說道。
“相邦這就要走了嗎?”
趙姬卻不知嬴政與呂不韋之間的較量,倒是一臉可惜。
畢竟她與呂不韋很早相熟,也是有呂不韋幫助,才能嫁給嬴異人,最終成為王后以及如今的太后。
對于呂不韋,自是有所感恩。
而且如今她在秦國的熟人只有呂不韋一個,不免想要多聊一陣兒。
“太后,這是內宮,多有不便,外臣也該離開了。”
呂不韋微微低頭,恭敬說道。
“好吧。”
聽得此話,趙姬也猛然反應過來,臉上露出一抹尷尬,同時小心掃了一眼身旁的愛子,生怕嬴政誤會了什么。
一旁的嬴政眼睛微微一瞇,意有所指地說了一句,“相邦知曉這里是內宮便好,相邦若是有意入宮,下一次可提前知會寡人,有什么事,你我君臣便可協商,母后這里自然由寡人來分說,便不勞煩相邦了。”
“臣明白。”
呂不韋心下一凜,微微躬身,自然明白這是嬴政在警告他少來內宮,尤其是別來接觸趙姬。
雖然他不知道嬴政是擔心他說動趙姬爭權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但嬴政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他好像不知不覺中犯了嬴政的忌諱。
“看來傳聞嬴政與趙姬感情無比深厚,不容旁人接觸,并非空穴來風,他確實對趙姬看管的很緊,就連趙姬身邊都有很多眼線。”
“不過母子二人相依為命近十年,對母親感情深厚倒也正常,只能看之前那番話,能否讓趙姬有所決斷了,希望趙姬對嬴政在她身邊安插這么多眼線,能起到逆反心理吧!不然…”
呂不韋心中暗自搖頭,嬴政小小年紀,便有氣吞天下的雄心,但是他覺得與自己的步步蠶食計劃不符,太急躁了。
所以還想想盡力勸阻。
在呂不韋離開之后,嬴政突然對著門口宮女冷冷說道:“從今天開始,太后所居寢宮,除了女人只有寡人能進,凡太后所在之地,男人以及寺人不得靠近太后三丈,凡逾矩者——斬!若是知情不報,故意隱瞞者,夷三族!”
“婢子等遵命!”
寢宮外的宮女連忙跪下,顫聲說道,說完帶著恐懼,小心關上房門。
就連門外的潮女妖也是一愣,微微瞇眼,念頭轉動。
此刻趙姬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色一黑,神情之中帶著一抹怒意,“政兒,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要囚禁母后、監視我嗎?”
雖然趙姬并不聰明,但也聽出了嬴政話中意思,因此表現的極為不滿。
之前呂不韋已經提點過她這一點了,不過她并不在意,畢竟她并無其他心思,也樂的嬴政對她看護的緊,因為這代表嬴政對她的看重,但現在嬴政越來越放肆了,竟然公然下令。
此令一出,其他好說,她目前也不在乎,也沒有其他想法,但最重要的是面子問題。
她一個監國太后被限制自由,被人怎樣看?被身邊的宮女們怎樣看?她的威嚴何在?
這樣一來,還如何統御后宮?
“母后何出此言?”
嬴政一臉驚訝,俊朗面容上露出微笑,一副親昵姿態,“孩兒這是在保護母后,這個世界太復雜了,而母后你太單純,政兒只是害怕母后被人所騙!”
“而且孩兒歸秦路上,便與母后說過,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母后,更不準任何人碰母后,母后也曾答應今生只愛政兒一人不是嗎?”
嬴政握住趙姬白皙玉手,鄭重說道。
恍惚間,趙姬也回想起了當初馬車上剛剛清醒的嬴政對她說的那番話。
“我要做阿母第二個男人,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男人,任何人碰到阿母,傷害阿母,誰敢碰你,我殺誰!”
當初她并未在意,只當是小孩子的胡言亂語。
但如今看來,卻非如此。
見此,趙姬也不知該感到幸福,還是該感到郁悶,憋了一陣后,只能輕嘆一聲,勸道:“政兒,我是你的母后,母后是大人,不會讓人欺負,更何況,現在整個秦國,誰還敢欺負我,你多慮了。”
“但母后你也曾答應過我,不會離開我。”
但嬴政卻是一臉堅持,夢中所看見的一切,他自然絕不會容忍再次發生。
所以他絕不允許趙姬離開他的視線,就連這興樂宮內都不準有寺人出現,全部都是宮女。
“母后自然不會離開你,但我的政兒總要長大,要娶妻生子不是嗎?”
趙姬抬起手摸了摸嬴政的臉頰,雖然只有十三歲,但已經生的英姿勃發,氣勢非凡,比之她的夫君還要有男子氣概。
對于這個兒子,她很滿意,這是她最杰出的作品,也是唯一的作品。
雖然不知道嬴政為何對她看的這么緊,但終究是自己的兒子,現在的秦王,她也不能太過逼迫。
“母后,我累了。”
嬴政熟練的躺下,頭枕在趙姬的懷中,雙眼閉合。
“唉,母后給你按按吧。”
趙姬看著懷中的嬴政一陣,許久之后,搖了搖頭,無奈說道。
對于這她很熟練,從小到大,嬴政一不想聽她嘮叨,就是這幅模樣,既不說反對,但卻以沉默來告訴自己的決定。
最終在她懷中熟睡,蒙混過關,只不過現在昔日在她膝下承歡的孩子,已經長成了大人模樣。
雖然只有十三,卻已經是英姿勃發。
“政兒,如今韓國公主紅蓮已經失去了這個地位,看來母后也該重新為你挑選一個王后了,這樣也能讓你有個休息的地方。”
“母后是想要拋棄政兒了嗎?”
嬴政瞇著眼,享受著趙姬雙手在太陽穴兩側的按捏,口中隨意說道。
“你在胡說什么,你是母后的兒子,母后怎會拋棄你,只是有了夫人也能讓你有個歸處。”
“母后在哪里,哪里就是孩兒的歸處。”
嬴政扭了扭身,話語雖然輕柔,卻是充滿堅定。
“咯咯咯!”
聽得孩子還是如此依戀自己,趙姬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中也充滿喜悅,之前心中的郁結與惱火也消散了不少,忍不住笑出聲來,“好,政兒何時累了,就到母后這里,母后的門.戶隨時為你敞開。”
趙姬冰涼的玉手輕輕按著嬴政的頭,嬴政也這樣睡了過去。
這幾年,只要父王不陪趙姬,嬴政便會在趙姬寢宮休息。
繼位之后,除了離開咸陽,其他時間一有空就會跑來這里,可謂是不給趙姬半點接觸呂不韋以及宮外之人的機會。
如今整個后宮之內,也都是他的人,興樂宮又有潮女妖等人看著,因此沒人再敢像夢中那般,將他當做無知孩童糊弄蒙騙。
雖然如此,但嬴政依舊不放心,因此常來寢宮休息,連自己的寢宮都很少回。
這樣也能多陪伴趙姬,讓其不至于覺得空虛。
趙姬并不知道嬴政這些想法,以及對她的警惕。
只當是嬴政眷戀母親而已。
畢竟嬴政是她從小養大,一同歷經磨難,感情深厚無比。
嬴政如今地位再高,權柄再大,但終究還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在母親眼中,孩子永遠是孩子,不論年齡,不論地位。
只不過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趙姬還是感到一絲空虛。
望著窗外冷月,趙姬幽幽一嘆,這深宮之中,就如那月亮上的廣寒宮一般的清冷。
本以為好日子到了,能和嬴異人相聚,恩恩愛愛,沒想到沒享受幾年,嬴異人便病重,最終撒手人寰。
她這一次又空虛了一年。
雖然在邯鄲的時候,自己一人帶著孩子,空虛了六七年,但是這一次回來卻是從新讓她燃起了愛火,可惜這火沒多久便燃燒殆盡。
讓趙姬一時感覺自己頗為凄涼。
明明是當今天下最具權勢的女人,但很多事情卻又不得自己,也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
看著懷中熟睡的兒子,英姿勃發,相貌俊朗,是天下少有的人杰,趙姬一時竟是有些癡了,臉上笑容綻放,梨渦驚艷。
“我兒要長大了,那個時候母后也該老了,唉!”
趙姬輕聲一嘆,小心將嬴政的頭放在枕頭上,取過毯子,自己也躺在了嬴政的身旁。
趙姬依舊沒有睡,側著身,頭枕著自己的手臂,靜靜看著熟睡中的愛子。
越看越覺得俊朗。
“也不知將來會惹的多少女子傾慕,也不知會便宜了哪國公主。”
趙姬忍不住摸了摸嬴政的臉頰,低聲自語。
不知過了多久,趙姬也終于困了,依偎在嬴政懷中,就此睡著。
至于呂不韋說的事情,趙姬也沒急著去說。
見到嬴政之后,她本來緊張慌亂的心一下就穩定下來。
自己的兒子,豈會那般輕易被人愚弄。
自己之前也是太過心焦兒子,這才會亂了方寸。
至于呂不韋的挑撥之言,趙姬沒什么感覺,愛子為她做了什么,她記得很清楚,如果連自己的兒子她都無法信任,那她還能信任誰?
呂不韋?
別逗了,一個與自己夫君一起將她拋棄的男人。
或者說,當初的嬴異人是想將她們母子一起帶走,但呂不韋為了減輕負擔,更順利的逃出邯鄲,順便在邯鄲留下一份分擔壓力的火力,這才讓嬴異人拋妻棄子。
她可是清晰記得當初自己帶著兒子是經歷過多少苦難的。
如果此刻嬴政地位不穩,她或許真的只能依靠呂不韋,為了兒子的地位,付出什么代價都可以,但是現在不同。
現在嬴政王位穩固,自然就沒這個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