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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巨相

  正月里來,寒風料峭。

  月亮似圓非圓,月色清明如水,灑滿了金高賭莊的屋頂。

  唐曜赤腹脊背,露出滿身墨字,正一口一口往嘴里灌著漂浮綠渣的劣質燒酒。或許是由于角度的緣故,他的影子在月光下,似乎顯得有些…身材比例失調。

  酒氣蒸紅了肌理,也將墨文小字蒸得微亮。

  “大頭,你沒必要陪我來冒險。”

  “陪你?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頭比我小,臉倒挺大。”

  伴著一陣霧氣,影子浮凸而升。

  勁裝佩刀的閻五郎往唐曜身邊盤腿一坐,拿過軍壺喝了兩口,

  “我可是來查人牙子案的。”

  “查案,就你一個?你這個不良帥當得也太寒酸了吧。”唐曜似笑非笑。

  “沒辦法。”

  閻五郎打了個酒嗝,神色郁郁,

  “聽完你的話,我再一翻簿子,發現事情的確有蹊蹺,就立即去找上峰。上峰不信,說人家賭坊家大業大,怎么可能看得上人牙子這種臟活兒,我白挨了一通訓;和武侯講,武侯不敢管,反咬我一口,險些把我編排成貪功誣告;去京兆府,嘴都沒張呢,直接叫人趕出了大門。”

  “你那些不良人呢?他們也不信?”

  “他們倒是信,”閻五郎嘆氣,“但那群憊懶貨膽小惜命,本事稀松,平常抓抓小偷小摸還行,真碰上大事,都往殼里一縮。到頭來,還得我唱一出單刀赴會。”

  “用錯詞了,”唐曜搖搖頭,“我也在,算不得單刀赴會。”

  “沒用錯。”閻五郎促狹一笑,“關二爺不還有匹赤兔寶馬么?”

  “…去你的。”

  唐曜呸出一口薄荷渣子,笑罵。

  閻五郎也咧嘴笑,笑得沒心沒肺,笑得…有些夸張。

  兩人的目光對了一下。

  忽然,就都不笑了。

  片刻的默然。

  “當年在安西,你是打探敵情的斥候。”唐曜輕聲開口,“按軍律,斥候只能向校尉匯報敵情,但我們其實都清楚,你回來之后越啰嗦,來犯的敵人就越多。上一次你嘴這么貧,咱們團二百二十人死得只剩下了十六個。”

  頓了頓。

  “也是。咱們這回要闖的,可是長安守捉郎的總盤口啊。”

  “…時辰到了。”

  半晌,閻五郎卻只回了這么一句話,酒壺隨手往懷里一揣,按住腰間短刀的刀柄。

  唐曜袖袍一揮,“惟有北風號怒天上來”一行墨字化作狂風,將瓦片嘩啦啦吹落,露出下方燈火通明的內堂走廊。

  二人一躍而下。

  剛一落地,只聽得短刀出鞘,墨劍破風,便做好了迎接血戰向死而生的準備——

  映入眼簾的,

  卻只有殘破的紅衣,淋漓的刀痕,橫七豎八的守捉郎尸軀。

  滿地血色與斷劍殘兵之間,一行醒目無比的鮮紅腳印延伸而去,不知所往。

  “這…”

  唐曜和閻五郎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的震驚之色。

  黑袍飄搖而下,跌撞降落。

  火師晃了晃由于失重而略有眩暈的黑腦殼,打起精神——雖然祭祀過上百條人牲,也和那位大神通過人油蠟進行了幾輪交流,但實際上,他還是頭一次來到峽谷底部。

  四下環顧。

  斷壁殘垣,斗拱平脊。

  看上去好像是…一條古街?

  那些自己丟下的木籠都還在,摔得四分五裂,但里面的牲口卻不知所向。

  飄零磷火投下幽暗的光暈,映出腳下的血色,一路指到視線盡頭。

  老昆侖奴正低頭看,外翻的鼻翼突然一翕,涌出兩股腥黑的血。這血粘稠得仿佛膠質,落在地上,居然凝成了顫巍巍的一團。

  火師眼瞳微縮。

  刺徐娘子那一劍,能夠抽取生機,獲得浮空之類的些許神通,但屬于迫不得已的飲鴆止渴。

  一旦短暫時效過去,反噬發生,以他如今這副油盡燈枯的身板,未必扛得住。

  與此同時,一陣虛無縹緲的頌唱聲自血路盡頭遙遙傳來,語言晦澀,語聲模糊,裹挾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古拙恢宏。

  老昆侖奴黯淡的雙目中,閃過一抹希冀的光。

  “大神…大神救奴…”

  他踉蹌邁開腳步,狂奔而去。

  他的脊背開始佝僂,那根疏散如棉的脊柱再也支撐不住身軀。

  于是,他手忙腳亂脫掉了衣袍,完全出枯槁的皮肉和嶙峋的瘦骨;

  他的膝蓋開始打顫,那對磨損多刺的膝骨再也銜接不了腳步。

  于是,他伏低了身子手腳并用,甲縫里塞滿了濕滑的血泥和潮濕的沙土;

  他的氣管開始痙攣,那只淤塞血塊的鼻子再也維持不了呼吸。

  于是,他張大了嘴巴探出舌頭,急促哈氣,噴出難聞的唾沫和惡濁口臭。

  他眼前光華大盛。

  那是一尊石質祭壇,刀削斧鑿,粗獷原始,一眼望不到方圓。正中聳立著一根刻字的銅柱,直直撐出了峽谷,撐起了巖頂。

  祭壇周圍,涌動著宛如實質的煞氣,匯聚、舒展,或是形成一頭頭唯有古書中才存在只言片語的兇獸異獸,或是形成一柄柄叫不出名字的兵器,或是數十尊吞沙吐石的模糊巨人,或是成群結隊咀嚼金鐵的黑白熊怪…

  目光越過煞幕,隱約可以看清一尊尊伏首跪倒的人影。身穿唐人的服飾,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僵硬扭曲,死氣沉沉,本該蒼白腐爛的皮膚附上一層斑駁的青灰色,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出爐殘次品的青銅鑄偶。

  而他們正中,簇擁著四個牛頭人身的甲士,環抱銅柱而立。洪鐘大呂般的頌唱之音,正是從他們嘴里發出的。

  “大神…”

  老昆侖奴探出顫抖的指頭,摸向了煞幕,喉嚨里嗬嗬作響,

  “救我一命…,大神,我是你的奴隸,我還能向您提供祭牲…”

  滿是臟垢的指甲碰上煞幕。

  頌唱聲一頓。

  下一刻,煞氣激涌而出,數不清的兇獸張開血盆大口,咬住老昆侖奴渾身上下每一塊肉,將他生生拖了進去。

  肌肉骨骼瞬間溶解,就像冰雪落在了熱水里。

  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昆侖奴也終于看清了銅柱上的字。

  那是兩個古拙粗陋歪歪扭扭的符文,不具備任何字體的雛形,但只消一眼,便有兩個宏大的音節響徹耳畔:

大熊貓文學    從津門第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