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著雪片的寒風從大開的門戶呼呼涌灌,吹得珠簾嘩啦嘩啦響。金甲一遇上堂內的騰騰熱氣,眨眼間便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滴。
“奉羅師令,立斬!”
劍戟刀矛,瀲滟生寒。
“羅公遠,還真瞧得起我啊。”
陳酒低笑了一聲。
神將猖兵的標準配置,十個猖兵組成一隊,也就是一什,由一名神將統領。長安縣衙門在城內算是除了皇宮之外比較靠前的重地了,守軍也不過三什;而眼前的熠熠金甲,陰陽一眼望去,至少有五團神將水平的刺眼輝光映入眼簾!
苦舟事件二“燈會異人排名前三甲”沒做完,目前無法回歸;
渭河龍王真鱗效果未知品階未知,何渭的解釋也語焉不詳,那個糟老頭兒一向靠不住…
“怕是真要折在這兒咯。”
陳酒擰了擰脖子,滑手握住刀柄。
雙方如群狼對峙猛虎,獠牙畢露,然而這時候卻有一道不太和諧的聲音插了進去。僵了臉的賭徒左看看陳酒,右看看神將猖兵,下意識退開一步,張了張嘴巴,支支吾吾:
“這,是不是有誤會…能否斡旋一二…”
話沒說完,陳酒暴然發難,抬手便是一記刀背轟向了賭徒!
杜圖一激靈,手里骰盅飛旋著放大,黑洞洞的盅口迎上肌理滲鮮的鳳圖。
翻飛的黑袍連帶起一抹勢大力沉的刀光,壓著盅口撞在了賭徒身上。毫無防備的賭徒被這一刀打得徑直拋飛出去,嘩啦啦撞翻一枝龍鳳燭臺。
“我說了,離我遠點兒。”陳酒歪了歪頭,“咱倆不熟,真的。”
“你!”
賭徒咬著牙瞪著眼,用握骰盅那只手的手背一抹嘴,突然微微一怔。垂眼望盅口一瞅,一具刻滿經絡穴位的黃銅人偶被悄悄塞了進去,碰撞著盅壁,聲響細碎叮叮當當。
“你…”
賭徒又愣愣望向陳酒,陳酒卻看都不看他,目光直直撞上對面的金甲刀兵。
黑袍在迎面寒風中飄舞,陳酒上前半步,吹了聲口哨。
“一起來吧。”
“第四名,啞先知…這個名字莫名其妙,下調到第十。清納白玲,東瀛人?往下…哦,原來她是晁衡卿的小妾?那就往上提到第六。”
香爐孔洞中涌出微白的煙柱,瑞龍腦的異香氤氳滿室,濃重又不刺鼻,醇厚又不媚俗,呼吸之間提神醒腦。
李隆基吸了口氣,突然想到了什么,
“進貢瑞龍腦的異人,在名單上么?在的話,也可以進步幾名。”
“回陛下,不在。”羅公遠不動聲色。
“那好吧。”
李隆基也只是順嘴一提,剛想繼續看下去,葉法善卻湊上前,低聲說了幾句話。
聽完這些話,李隆基眉頭一皺,放下了手里的黃絹。
“羅仙師,《尋梅圖》拿來,讓朕看看。”
“陛下,《尋梅圖》所反映的異人,凡是活下來的,都已經被臣寫在這名單上了…”
“拿來,這是皇命。”語氣稍微加重。
“…喏。”
羅公遠從袖袍里取出畫軸,呈了上去。
皇帝剛一展開畫,便被撲面而來的燦然金光刺得瞇起眼睛。
“你說,活下來的異人都在名單上。”李隆基拍了拍畫幅,“這個陳酒分明是首功,別人的光亮加起來都不如他一個,朕卻沒看到他的名字,而且聽葉仙師講,他正是上貢瑞龍腦的人。莫非他戰死了么?”
“陛下,陳酒雖然未死,但此間另有隱情,請容臣細細道來。”羅公遠垂首行禮,“他實是個膽大包天的狂徒,燈會期間,不僅違抗命令,擅自離開興慶宮,還沖撞長安縣衙,殺了數名神將猖兵,更有甚者,居然敢公然挾持宮使。這使者是臣的徒孫輩,性子一向溫良,對陛下忠心耿耿,誰料竟不幸遭此橫禍,臣已派出神將猖兵,前去誅殺此獠…”
“羅公遠,朕問你一問。”
李隆基出聲打斷,
“朕命神將猖兵去守官衙,是沒錯。但,何時派你的徒子徒孫去做宮使了?他們一不是宮里的黃門,二沒有朕的敕封,哪里來的資格?”
羅公遠瞳孔微縮。
作為丹鼎派供養多年的大宗師,他功成名就之后,自然要反哺道統,便安排了許多的徒子徒孫進宮謀差事,平日里,其實也沒少像今日這般見縫插針,給子孫們漲資歷謀前程。
但這些事,本是圣人默許了的,算是宮里約定俗成的規矩,今日為何…
正想著,只聽皇帝又開口:“葉仙師,你來評評。”
“喏。”
葉法善眼觀鼻鼻觀心,斟酌了一會兒,
“宮使一事暫且不論,只說陳酒,闖官衙,傷神將,確是大過。但他毀掉巨相的一個祭壇,大大助了天上戰局,卻也是不得不提的大功一件。功過相抵,尚有盈余頗多,臣認為羅公的做法,實在是有些…過火了。”
這段話,前面幾句輕飄飄的,甚至把“挾持宮人”這條罪名直接給忽略了過去,看似在回護陳酒,最后一句卻話鋒一變,分明將“徇私”的矛頭直指向羅公遠!
“言之有理。”
李隆基點點頭,又看向另一側,“李巨,你也動動嘴。”
李巨聞言,對了一下皇帝的目光,心中了然。
“陛下,臣與那陳酒有舊仇,不方便開口。臣只是覺得,就算羅公愛徒心切,也該呈由陛下親自判決才是。越過陛下直接下令,羅公未免有些…太心急了吧?”
又是一句唇槍舌劍,像是在跟葉法善唱雙簧似的。
“有理,有理。”李隆基繼續點頭。
兩聲有理,重重敲擊在羅公遠的心口。
“陛下,那陳酒我行我素,骨子里是個桀驁難馴的豪俠之流,臣怕他不知收斂,壞了陛下今日的好心情,才如此行事…”
“桀驁難馴?”
李隆基笑了,“安將軍桀不桀驁?李巨難不難馴?朕連猛虎都能馴得服服帖帖的,會管不住一頭狼崽子么?你分明是在瞧不起朕吶。”
“…陛下,那陳酒還是青要山的陰官,背后站著神武羅。”羅公遠捏緊拂塵,用力得指節泛白,“巨相復活,大唐便與青要山結了梁子,臣實在想為陛下分憂…”
“為朕分憂?”
李隆基笑得更冷,“青要山封山數百年,難以摸清底細。好不容易有個陰官出世,你卻殺之而后快。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況且大唐與青要山還沒徹底撕破臉皮,你這么做,莫非是打算迫使雙方直接刀兵相向,好繼續為你那些子孫謀取前程?”
一頂又一頂大帽子,直往頭上扣。
羅公遠忍不住抬起打顫的眼皮,望向居高臨下的龍椅,冷汗順著剪裁整齊的胡須滴落。
不對,肯定有哪里不對。
自己是圣人親封的護國大法師、羽衣卿相,對付陳酒這種小角色,莫說有正當理由,哪怕無緣無故只憑一個“看不順眼”,弄死也就干凈利落地弄死了,放在平時,哪怕是圣人,也會愿意賣他這個面子。
可眼下,他每一句話卻全都被上綱上線,成了圣人手里的刀子,刀刀直插要害,哪怕無理也要硬往上靠…
“羅公遠,你真應該多學學葉仙師,道法,做臣,都得學一下。”
“論道法,今夜你成事不足,血倒是吐了不少,朕敕封的大法師,不該這般沒用的;”
“論做臣,葉仙師就沒有徒子徒孫么?他卻不會像你一樣不知收斂,讓半座皇宮都跟了你的姓。”
“而且,葉仙師只要動用皇氣,無論大小,都會向朕道一句請,你呢?”李隆基搖搖頭,“神將猖兵是朕的皇氣所召,你讓它們替你殺人,可曾跟朕報備一聲啊?”
啪一聲,拂塵掉在了地上。
清癯道人汗如雨下。
皇帝語氣冷冽,
“羅公遠,朕給你留一份體面,你自行請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