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
鴿子在夜幕中盤旋,圓圓的眼瞳中映出一座朱門大戶的宅邸。廂屋燈火和池院陰影參差錯落,好似一張不完整的拼圖。
東南角一間偏僻的庭院中,樹葉沙沙作響,伴隨著甲片摩擦的聲音。
池塘邊上。
“阿陀羅,來口葉子提提神。”
粟特語。
說話的是一個全身籠罩在明光重鎧中的悍卒,臉覆獸形鐵面,左手搭在刀柄上,探出的右掌心上躺著幾片薄荷葉。
“好兄弟。”也是粟特語。
另一個甲士掀開面罩,露出一張五官扁平的臉龐,配上光禿禿的額頭,典型契丹人面目。
薄荷入口,稍稍驅散了守夜的疲乏。
“聽說,陀羅你要被義父提拔做伍長了。”
“是有這個風聲,但義父他老人家不開口,就算不得準。”
阿陀羅嘴上謙虛,眉間卻難掩得色,
“況且只是個小小伍長罷了,軍里一抓一大把,不值錢的。”
“曳落河的伍長,能一樣么?咱們是義父最看重的孩子,在曳落河里出頭,就是在整個三鎮出了頭。我看吶,父親是記住你的名字了。”
甲士語氣艷羨,
“我也想多斬幾個賊頭,積攢功勛拔擢,但一直沒機會。本以為這次隨義父上京,能有建樹,誰知長安人如此膽小,守了這么多天的夜,連個刺客都沒有…”
嘩啦!
話音未落,塘中突然發出一聲水響。
二人鎧甲一振,立刻將目光投向了水面,入眼的卻只有微微波瀾。
“莫慌,估計就是條魚。”
阿陀羅一邊說,一邊探出頭去仔細看,左手按住腰間的橫刀柄。
水面下游動著一條銀紅相間的大魚,身子微微映著光澤。
嗯,銀紅相間?
府里何時養了這種鯉魚…
念頭剛一起,那抹紅身銀鰭的光破水而出,哪里是什么游魚,分明是一輪刀光!
“敵…”
水花四濺之中,黑衣黑面的陳酒腰背一擰,單手持刀抹過阿陀羅頸管,緊接著動作毫不停頓,另一只巴掌抓住對方的腦門,往水里一壓,鮮血和“敵襲”的呼喊聲一同在水下咕嚕嚕漫開。
另一個甲士橫刀剛出鞘幾寸,就被一記側揮劈中風翅頭盔,金屬和頭骨一同碎裂開。
陳酒抬腳踢出一潑水花,將甲士手中滑落的示警煙球澆滅掉。
“好險。”
水滴順著衣擺滴答墜落。
鎧甲聲響太大,曳落河之間又有獨特的民族語言與暗話,陳酒不了解這些,打入不了敵方內部,便將兩個甲士踢下了水里,雙目四顧。
“這便是安府了。”
安祿山宅邸戒備森嚴,即便是連通著城內水脈的水下暗渠,也有層層鐵鑄水閘,水法符咒暗刻,且距離極長,即便是最好的采蚌郎,也游不過三分之一的路程。
陳酒能一路悄無聲息潛入,全靠何渭相贈的拓本河圖。
渭河河圖(拓本)
辟水:被動技能,獲得“水下呼吸”,“水壓抗性”。
勝水:免疫五品評價以下的水法。
龍眷:被動觸發,抵御一次致命攻擊,存在溢出上限。冷卻時間七十二小時。
河君敕令:水生生物親和,對具有類人靈智的目標無效化。
注:在渭河及其支流中,以上效果將獲得全方位進階。
品質:珍稀 “水物親和,加上八哥籠的禽類親和,呵,我都快成德魯伊了。”
陳酒摸了摸胸前的河圖,嘴角一咧。
毫不夸張地說,如果陳酒不在乎副作用,吞下涇河龍王的死鱗,再配合拓本河圖,足以在本位面的小江小河中成為一方霸主,逍遙自在,自封個“水君”的名頭也未嘗不可。
何渭出手越大方,陳酒心里反而對這次潛入越慎重其事。
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頭子壽高成妖,嘴巴里能有五成真,便已經算是厚道了。
鴿子盤旋一圈,鎖定了安祿山的臥廂。
很好認,最奢華、最戒備、最寬敞的那一間大概就是。
陳酒將鳳圖刀反手倚在背側,發動巡游,身子半埋在陰影里,輕靈閃躍而去。
飄飄灑灑的雪花落在廂房屋頂上,眨眼間就被瓦片中冒出的熱氣蒸成了水漬。
明明是正月,這棟屋子卻溫暖如春,鋪著炭火的精巧地龍在獸皮地毯和木質地板之下蔓延開來,赤腳踏上去,毛發軟軟摩挲,怡人的溫度從腳底板一路涌上天靈蓋。
常管事推開屋門,
站在門檻外頭,躬身低頭,行叉手禮。
“阿郎(唐朝奴仆稱呼男主人為阿郎)。”
房中虎踞著一個胡人巨漢,須發卷曲,雙目微闔,似瞑非瞑。
肩上衣袍半解半披,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和滿身肥膘,厚重堆積,卻不顯累贅,姿勢稍稍一變,便有山石般的肌肉輪廓浮顯。
在這座圣人親賜的宅子里,能讓常管事呼一聲阿郎的,只有一位。
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
兼任河北采訪使、御史大夫、左羽林大將軍,東平郡王——
安祿山。
此時此刻,這位名滿天下的安節帥,正獨自坐在屋子里頭…垂釣。
沒錯,垂釣。
纖細竹竿被斗大的巴掌捏著,釣線垂落在一口水缸內,其中裝的分明只有清水。
“阿郎,老奴有罪。”
常管事吞了口唾沫,
“六個坊的民地,老奴已盡數拿下,不日便可推平舊屋,建造新宅。”
“辦事妥帖,何罪之有?”
安祿山褐目微張,低沉的聲音隆隆回響。
“有幾個不長眼的刁民貪財鬧事,不肯出售,逼得老奴不得已使了些手段。此事若是傳開,恐怕對阿郎聲譽不利。”
“鬧,讓他們鬧。”
安祿山摩挲著竹竿,
“最好鬧到朝堂之上,鬧到諫官彈劾,鬧到圣人的耳朵里,讓全天下都知道,我安祿山是個貪圖享樂的粗人,是個恃寵而驕的胡狗,是個目光短淺的大頭兵。”
“老奴明白。”
“你做得不錯,下去領賞吧。”
“喏。”
常管事臉上浮出喜色,輕輕合上屋門。
肥壯高大的雄軀對缸而坐,影子在跳躍的燈光中變形扭曲,直蔓上屋頂。
釣線輕輕一顫。
“老畜生,你急了?”
安祿山搖搖頭,“閑廄群牧使的封職,我還沒拿到手里,時機未至。你都等了幾十年了,再多等幾天又何妨啊?”
釣線抖了兩下,竹竿微曲。
“我知,我知。”
安祿山低聲一笑,
“你想覆地,我想翻天,咱們利益相合,是鐵打的盟友。既然這樣,你便不該疑我才是。我這次冒險入長安,給那皇帝老兒跳胡旋舞,不也是為了咱們改天換日的大業么?”
釣線又一顫,之后便平靜如初。
獨釣空水缸。
半晌。
安祿山粗重濃眉突然一挑,燭光劇烈搖晃。
“有賊雀兒。”
鮮紅從血槽中涌流,漫開一大灘。
陳酒單手捂住一名甲士的嘴,穿胸碎甲的長刀隨手腕緩旋,徹底絞爛了心臟。
巡游再開,溶入夜色。
其實他得到這個技能,也就短短幾天而已,使用起來卻如臂使指。
實際上,從苦舟獲得的所有加持與技能,往個人欄里一按,簡直就像榫椽相合,完全沒有半分生疏。
“擺渡人的特殊性么…”
陳酒正念叨著,縱掠過前方的樹蔭,眼前突然閃出一片袍角。
寬袍大袖系在腰間,滿身文字墨光裹纏,雙手空空如也。
目光直直碰撞。
空氣一時凝固。
那人嘴里咀嚼著什么東西,神色驚疑。
“有暗哨?”
“有暗哨?”
同時,陳酒眼神一沉,長刀隨即朝著對方咽部橫抹而出!
字跡忽一爍然,一柄墨色長劍在男人掌中匯聚凝實,和鳳圖刀重重磕碰。
長劍刃口崩裂,濺出了些許墨點,又重新依附回對方身上。
借著陰陽,陳酒看清了那些字。
“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
李白的詩。
陳酒扯了扯唇角,手腕猛然下翻,血紅刀脊黏著墨劍壓了下去,刀尖隨即直戳對方胸膛。
噗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