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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涇河死鱗

  “小郎,原來你姓陳啊。”

  崔姑娘看了一眼老廟祝,又看了看臉色陰晴不定的陳酒,

  “你和這間廟…”

  “我暫住在這里,受何爺…照顧。”

  “這么巧啊?”

  “是啊,可太巧了不是。”

  語罷,陳酒抬腳邁過門檻,從何渭手里取過掃帚,像往常一樣自然而然接替了打掃。

  “這位姑娘…”

  何渭笑瞇瞇看向崔毓,臉上菊花般的笑容越發燦爛。

  “小女子姓崔名毓,城外崔家莊人氏。此次拜訪貴廟,是為了替我家的祖輩還愿,送還這尊從渭河中打撈上來的龍王木雕。”

  崔姑娘嘴上與何渭講著話,小鹿般瑩潤的眼眸卻時不時就瞟一眼陳酒,

  “路上遇了攔路的妖邪,多虧陳小郎搭救,才幸免于難。”

  “妖邪?”何渭一怔。

  “就是條兇猛大魚而已。”陳酒扶著掃帚,笑呵呵提醒,“何爺,人家可是得了夢中神人啟示,特意過來還愿的。”

  “哦,對,還愿。”

  何渭用衣角擦了擦皺巴巴的雙手,從崔毓手里接過龍王木雕,

  “既然是替祖輩而來,那就請崔姑娘在龍王座前上柱香,默念此中緣由。”

  “好…”

  崔毓話音一頓,臉色為難。

  但見那神壇之上,哪里有什么龍王,只有一尊坍塌了大半的泥塑,只剩腰部以下還算完好,但也油漆剝落,斑斑駁駁,滿是歲月沖刷的痕跡,根本看不出是哪位神仙。

  “神像都成這般模樣了,小女子的話,龍王爺聽得著么?”

  “渭河龍王是一等一的仙家,神通廣大,豈會拘于泥塑木雕?”何渭捋了捋花白胡子,“崔姑娘盡管述說便是,肯定聽得著。”

  崔毓依言照做,上前點香。

  期間,何謂用下巴比了比崔毓的窈窕背影,朝陳酒不停擠眉弄眼,褶皺老臉搓成一團,陳酒卻只顧低頭掃灰塵,權當看不見。

  “渭河龍王眷顧我崔家,眼見廟宇破落至此,小女子心中不忍。”

  上完香,崔毓開了口,

  “崔家雖不是什么豪族貴胄,卻也算薄有資產,等我回去,便請阿爺出人出錢,修繕廟宇,為龍王爺重塑金身。”

  “好姑娘,好姑娘。”

  何渭笑容更盛,

  “鍋里頭正燉著熊肉,崔姑娘要不要留下來用個便飯,嘗嘗老朽我的手藝…”

  “崔姑娘,你帶錢了吧?”陳酒突然出言,打斷了何渭。

  “帶了的。”

  “崔姑娘獨自離家,家中父母想必擔心得很。天色還不算晚,去西市租輛馬車,日落前便能出城歸家,也好及時向你阿爺復命。”

  陳酒垂著眼眸,

  “崔姑娘,速回吧。”

  “其實,也沒那么急切…”

  “崔姑娘,”

  陳酒一字一頓,“回去吧。”

  “…”

  對上陳酒堅定而疏離的目光,崔毓神色一黯,貝齒輕咬紅唇,施了個萬福,便匆匆離去,曼妙身影消失在廟門。

  “你小子腦袋壞掉了么?”

  何渭頓足捶胸,

  “人家大戶小姐,分明鐘意于你,你不領情也就罷了,還如此冷漠對待人家,就你這榆木腦袋,怕是得打一輩子光棍…”

  “何爺,還玩吶?”

  掃帚一丟,陳酒抬起頭來,眉毛擰得發抖,臉色憋得漲紅,語調陰陽怪氣:

  “夢中神人!!!”

  空氣如凝。

  木柴噼啪作響,大鍋咕嚕翻涌。

  何渭笑容緩緩收斂,凝望了陳酒片刻,終于開了口。

  “火候到了。”

  厚實的肉塊在熱氣中翻滾,被燉得軟爛,湯汁濃稠乳白,香氣四溢。

  “來。”

  何渭舀出一大碗,遞了過去。

  陳酒接過碗,垂首盯著里頭的肉塊,“何爺,要是我沒猜錯,這也不是獵戶送的熊肉吧?”

  “是熊肉,但沒有什么獵戶。”

  何渭輕輕吹著湯面,

  “昨天有個八百歲的熊瞎子,有眼無珠,上門來找麻煩,我就順手下了鍋。”

  八百年…

  陳酒心一沉,臉上不動聲色。

  “你似乎不是很驚訝。”何渭笑著問。

  “何渭,渭河,其實之前我見龍王像,就犯了嘀咕,只是這事太離奇,沒敢輕下定論。”

  陳酒面露苦笑,

  “長安城里有大小幾百間廟,絕大多數都是不甚靈驗的,我怎么就偏偏一腳踏進了有真神仙的這一間呢?”

  “是啊。”

  何渭點點頭,

  “老朽我也搞不懂,長安城里幾百間廟,怎么偏偏就是我這間無人問津的小破廟,住進來了個青要山的陽身陰官呢?”

  青要山…陽身陰官…

  陳酒面不改色,心中卻悄悄松了口氣。

  所謂陰官,是加持神武羅眷顧帶來的附屬身份,陳酒這輩子青要山沒去過,山神廟也沒拜過,自知是個冒牌假貨,但何渭看樣子卻打了眼,把他當成了真貨色。

  這么看來,陳酒目前身上最大的秘密——苦舟擺渡人這一層,應該還沒有暴露。當然,不排除這老頭子揣著明白裝涂糊。

  “陳小子,”

  何渭眼皮松弛耷拉著,

  “青要山遠在河南道,你隸屬于武羅神麾下,跋山涉水來長安,是為了什么?”

  陳酒反問:

  “長安城里,最近又有什么大事值得武羅娘娘矚目?”

  “果然是那件事。”何渭了然。

  “對,那件事。”

  陳酒也跟著點頭,

  一臉諱莫如深,心中卻念頭飛轉,到底是什么事?

  “武羅山位處荒山野嶺,餐風露宿,整日奔波,有甚意思。”何渭卻笑了,“良禽擇木而棲,我看你小子順眼得很,不如投靠渭河龍宮,我舉薦你做個丞相。”

  龍宮…丞相…

  罵人是吧?

  陳酒臉一黑,卻敏銳抓住了個關鍵詞:

  “舉薦?”

  “當然是舉薦,我的資格也只夠舉薦。你不會把我當龍王爺了吧?”

  何渭失笑,

  “渭河龍王掌管一河之風雨波浪,往來船舟,百類水民,怎會屈尊蝸居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廟里?天上天下哪兒有這么清閑的神職啊?”

  “那,何爺你是…”

  “一個平平無奇的留守廟祝,活了很久,平常無聊得緊,便找點兒樂子。”

  “暗中引導我去對付真真和秦大,也是您老人家找的樂子咯?”陳酒皮笑肉不笑。

  “什么話!”

  何渭眼一瞪,

  “我瞧你是個榆木疙瘩,好心好意幫你做媒,誰知你好生挑剔,會心疼人的爛漫精怪你不肯要,性子可人的富家小姐你也看不上,莫非要我去把唐宮里的坤道給你綁來?”

  陳酒眼角抽了抽,心里頭暗罵了一聲“不正經的糟老頭兒”。

  “好了,不與你戲言。”

  何渭捂嘴咳了咳,“秦大肚子里的鱗片,拿出來吧。”

  “什么鱗片?”陳酒一臉茫然。

  “臭小子。”

  何渭白了他一眼,沒好氣說,

  “放心吧,不貪你的東西。那種穢物,還不值得我丟掉這張有年頭的老臉皮。”

  陳酒稍一遲疑,便當著何渭的面,從個人空間中取出了涇河龍王死鱗,交到對方手里。

  何渭用干枯指頭摩挲著邊緣鋒利的紫黑鱗片,默然不語。

  半晌,才幽幽嘆了口氣:

  “這片鱗的淵源,得從太宗年間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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