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驚訝。”
陳酒仰著頭,望向上方的招牌。
招牌上三個大字,“清源凈堂”。名字乍一聽沾了些風雅,其實這里是…一個澡堂子,一個廉價又熱鬧的大眾澡堂。
“你這個老板,他是…正經老板么?”
陳酒看向劉經理,表情古怪。
“陳先生說笑了。”
劉經理擦了擦汗,捋起袖子看表,
“時間早了一些,不如你先進去放松一下,我在門口等薛先生。”
陳酒深深望了他一眼,抬腳邁入門檻。
秦得利商行是一家近幾年在津門聲名鵲起的民族企業,旗下多家貨行、衣店、影院、工廠,并且在好幾家中外銀行拿著股份紅利。老板背景深厚,據說甚至和華區最大的青皮組織——黃龍水會,也有不清不楚的牽扯。
這樣一位大人物,居然紆尊降貴,在澡堂子里談買賣…
“玩反差?有點兒意思。”
在前臺輕車熟路領了手牌,陳酒褪去衣裳,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步入公共浴室。
蒸騰的水汽迎面糊在臉上身上,刺激得毛孔幾乎瞬間張開。
陳酒找了個熱池子泡著,這個池子水溫很高,只有兩個人待得住。
“呼…”
似乎連筋骨都被煮軟、煮爛。
“兄弟,練過武?”
泡了沒一會兒,另一個人主動湊上來搭話。
“練過。”
不是這人眼光有多毒辣,而是陳酒的樣子實在太扎眼。一身骨肉勻稱而又充滿力量感,不是扛貨拉車的死肌肉,而且沒有青皮流氓的文身,剩下的選項很容易猜。
陳酒打量了那人一眼,目光在胸前圓型的片狀傷疤上停留片刻。
“當兵的?”
“當過。”那人笑了笑。
此人眉眼雖然溫和放松,卻郁結著一抹藏而不發的煞氣,用相面的話來講,就是“狼顧于野,鷹唳于天”,命債累累,或兵或匪。
這時候,
旁邊池子里的交談聲音透過水霧隱約傳了來,夾雜著“武行”“踢館”“陳酒”幾個詞。
津門人好侃,一件事跡談資,幾小時就能傳遍半座城市。
那人隨口說:“這個陳酒,名頭好像很響。”
“不曾聽說。”陳酒搖頭。
“兄弟的消息有些慢啊。”
那人來了興致,
“這可是個橫空出世的猛人,刀法精絕。云望你知道吧?人宗館館主,三皇門名宿,差點兒就被他砍死在擂臺上。不僅如此,他還揚言要踢遍津門的武館,堪稱壯舉。”
“恃武逞兇的狂徒罷了,戾氣太重,年少氣驕,難成大器。”
陳酒語氣淡然。
“我倒看他是個大才,若得靠山,說不定真能翻了武行的天,一掃武術界的暮氣。”
“津門武行頑疾已久,病入膏肓,不是一兩個人就能救的。所謂國術是任貴人拿捏的玩物,本質和當下流行的國畫、瓷器沒什么區別,根子爛得徹底,談何變革。”
陳酒搖頭,
“況且,這個姓陳的到底有沒有改天換日的大義和志向,還得兩說。”
“那就奇了怪了,”那人微蹙眉頭,“若是不志于此,只想開個武館,規規矩矩踢十家就好,何必沖撞整個武行?”
“說不定只是私仇。”
泡了一段時間,陳酒鼻尖冒汗。
“這樣啊。”那人似乎有些失望。
陳酒卻笑了:“薛先生,還演么?我可以繼續陪。”
“不用,”
那人擺擺巴掌,
“戲嘛,明明被戳破了還要硬演下去,我豈不是成了丑角?”
劉經理騙人的水平不高,一眼就能看穿,但即便這樣,陳酒一開始也沒敢認準。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商人這種形象或許是大腹便便的富態胖子,或許是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但不太會是身材精悍、一身傷疤、五官剛硬、眉目如劍的中年漢子。
“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薛先生蘸濕了毛巾,覆蓋在臉上,聲音有些低悶模糊,
“堂堂秦得利的老板,山豬吃不慣細糠,居然把談生意的地點約在澡堂子里。”
“怪,但也挺新鮮的。”
陳酒回答,
“比起這個,更讓我驚訝的是薛老板居然在軍界有根基,怪不得盤子做得這么大。”
“談不上什么根基,不過是在漢昌陸軍學校和浦江軍校上學,參加過二次護法和北伐戰爭。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如今只是個做買賣的。”
薛先生突然摘下毛巾,直直盯住陳酒,目光扎人,
“舊事提之無用,咱們不如聊一聊將來,你的將來。”
“你說你想開武館,本事你是有了,但開館的錢呢?你有錢么?”
“沒錢。”陳酒一臉坦然。
“我有。”
薛先生語氣加重,
“踢館期間,你的一切合理開銷由秦得利商行承擔。踢誰家,怎么踢,我們都不管。但開館之后,館址由我們來選,裝修由我們負責,絕不會虧待了你的本事。相應的,你只能接受秦得利商行一家的資助捐款。武行的情況你也了解,所以沒有成文合同,只有口頭協議。”
“好啊。”陳酒一口答應。
“那,成交。”薛先生斬釘截鐵說。
這便談完了。
薛先生談生意的風格像打仗,突然襲擊,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幾句話就將一切敲定,完全不留給對方反應的時間。
陳酒倒是很喜歡這種爽快人——反正做完任務就會脫離這個世界,省了一番注定會無用的口舌,正好樂得輕松。
“我喜歡爽快人。”
薛先生吐出一口熱氣,從池子里搖搖晃晃站起,水流順著有棱有角的輪廓緩緩滴落。
陳酒這時才發現,薛先生的左小腿上有好幾個圓片狀的駭人傷疤,脛骨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扭曲形狀,僅能勉強支撐腳步。
“薛老板沒有保鏢么?”
“平常都帶的,除了在澡堂子里。這里面所有人都光潔溜溜,什么武器也藏不住,能讓我安心泡個舒坦。”
薛先生笑了一下,
“我去刮個面。”
北方澡堂花樣繁多,洗浴只是基礎。如刮面、修腳、飲茶、棋牌、拔罐、刮痧、按摩、修理胡須、松骨敲背…帶色兒的不帶色兒的,應有盡有。
陳酒摸了摸下巴,摸到了扎手的碎胡茬,于是也離開熱水池,前往服務區,看見走在前頭的薛先生被干活的師傅截住。
“新面孔?”薛先生側目一瞥。
“是,是。”師傅點頭哈腰。
“刮面。”
“請來這里。”
薛先生往床上一躺,閉上眼,面部放松。師傅伸手在工具盒里頭摸索著,腕子卻突然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捏住。
“師傅,是熟手?”隔著乳白霧氣,陳酒的臉龐有些模糊。
“干了三四年了,客人放心,保證伺候得兩位舒舒服服。”師傅自信回答。
“我看也是,”
陳酒指頭用力下壓,
“瞅這手上的繭,沒個幾年苦功夫可磨不出。”
“…”師傅臉頰緊繃,額頭滲汗。
“只是,”
陳酒眼睛一瞇,
“拿刮臉刀的繭子,不該長在虎口上吧?”
話音剛落,陳酒指尖突然一陣刺痛,忍不住松開,卻是被對方用藏在指間的薄刀片小小陰了把。
下一秒鐘,陳酒的眼簾被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擠滿!